金陵,明泽巷,一座二进院落。
左右街坊都知道这座院落,日常没人居住,但是每年都会有人过来清扫。
看起来似乎像是殷实人家的外宅。
在这条老金陵人聚居的老巷上,二进院落的房宅,不算奢侈,但也绝不算普通。
不会显得寒酸,但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隐于市井烟火之中,朝升日落,和光同尘。
从大门进去,经过屏门,进入垂花门,便是一座精致的内院。
除了中间正房,还有东西两间厢房,只是东厢房门户紧闭,门上还挂着把长满铜锈的子母铜锁。
似乎锁着一些不想让外人窥见的陈旧私隐。
院子看起来虽有些陈旧,平常也没人居住,但打扫得一尘不染。
小院的石阶边缘生满绿苔,地上的青石板在晨光中反射出淡黄的柔光。
凌晨时分一场急雨,檐头的筒瓦不时滴下水珠,并在廊外檐石上砸成玉碎。
滴滴答答的水声,成为小院中惟一的声响,单调中蕴含清脆,空灵中衍生静谧。
正房的窗户只虚开了小半,能让外头的新鲜空气流入,又不至于让屋内人受到凉风袭扰。
床榻上躺着一个妙龄女子,穿着雪白软绸里衣,眉目如画,俏丽醉人,一头秀发散乱堆积在枕畔。
有一种粉妆玉琢般的异样美好。
只是她的脸儿显得过于苍白,软薄柔嫩的樱唇,也只映着极淡的粉色,少了应有的血润光泽。
清晨的阳光映入室内,将昏暗的房间照亮了一半。
床上的女子似乎被光亮晃醒,秀眉微颦,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眸。
她做了一个黑暗幽深的噩梦,梦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她在生与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在那个惊悚的噩梦中,唯一给予她勇气,让她得以煎熬支撑下去,就是那搂抱着她的双手,如此温暖和有力。
以至于激发出她对生的强烈眷恋,如果不是这样,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她意识刚刚恢复,浑身有说不出的绵软,连手指都懒于动弹,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她在枕上微微转头,看到床边的藤椅上,坐着一个容颜如玉的少年,双手抱胸,正在那里闭目酣睡,眉眼间带着深深的疲倦。
她想起自己濒死之际,那令人心安的搂抱和安慰,心中涌起一股柔意。
身体不由自主蠕动了一下,胸腹的伤口便传来一阵钻心的隐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坐在藤椅上的贾琮,一下子惊醒过来,满脸喜色的问道:“你可是醒了,你可是整整昏睡了两天。”
邹敏儿一脸迷茫,声音也微微有些沙哑,问道:“我没死,这是哪里?”
贾琮将藤椅拉到床边坐下,微笑说道:“你当然不会死,那日你伤得很重,刚巧神京名医张友朋在金陵。
我让人去请他,他也及时赶到,张先生虽然医术高超,但还是花了不少心力,才让你逃过一劫。
我担心刺客知道行刺失败,再去而复还加害你,便求了张先生相助,对外宣传你已伤重身亡。
张先生又用金针刺穴的奇术,暂时封闭了你的五感和生机,即便应天府的仵作查验时,也认定你已经身亡。
这样就不用担心再有人行刺加害,你也可以安心养伤。
伤你的凶手应该是海匪水罗刹,锦衣卫和应天府都已下昭文追搏。
这个院子是张先生一位故友的旧居,一直空置,我一时没地方安置你,张先生带你到这里养伤。”
邹敏儿听了贾琮一番话,心中满是惊讶诧异,似乎需要些心力,才能理清她昏迷后,发生的这些古怪离奇。
……
那日在清音阁内院,贾琮为了阻止应天府收敛尸体,故意对贾雨村挑起冲突,甚至做出火枪威逼的过激举动。
目的就是想造出声势,转移他人的注意力,借此瞒天过海。
应天府仵作赵安想出现场查验的折中法子,正好中了贾琮下怀,有张友朋的金针术掩饰,赵安果然以为邹敏儿已气绝身亡。
前后因果衔接,当真是天衣无缝,都有些出乎贾琮的意料。
邹敏儿当日伤势之重,连他都几乎绝望。
张友朋不仅妙手回春,将邹敏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且他神奇的金针刺穴术,居然可以让人进入完美的假死状态,连应天府经验丰富的老仵作,探息搭脉都察觉不出半点破绽。
这等神奇的医家手段,贾琮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只是在传说中听过,没想到哪天可以亲眼目睹。
贾琮想到自己每次遇上张友朋救治病患,都能显露出非比寻常的医道手段,实在让他有些震撼。
邹敏儿目光闪动,问道:“那就是说如今外面的人,都已认定我已身亡?”
贾琮回道:“的确是这样,所以你的安危就有了保障,只管把伤养好就是,等到金陵事了,我会亲自送你回神京。
中车司那里自有我去分说。”
邹敏儿听了贾琮这话,只是默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问到“这里就你一个人,张先生呢?”
贾琮回道:“张先生医治伤患所用是独门秘药,他手头的存药只够你敷用几次,这两天我已帮你敷用两次,剩余密药已不多。
昨天张先生见你脉象已经平稳,断定你已脱险,就出门配置药物,需要几天才能回来。”
邹敏儿听贾琮的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苍白的俏脸泛出一丝血色,声音有些虚弱,问道:“这几日都是你给我敷药?”
她的刀伤的地方,在胸腹部位,那是女儿家最私密的部位……。
贾琮表情有些尴尬,说道:“那日在清音阁,张先生为你施针止血,灌药续命,费了很大的心力,他毕竟年事已高。
所以最后清洗伤口上药,都是我按他教的法来做的,他这几日又出门采药,自然都要我……。”
邹敏儿都是贾琮为她敷药包扎,只觉心跳都在加快,她重伤昏睡两日,身体本来就虚弱,如今心神波动,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突然她眼睛的余光,看到屋子角落有个木盆,里面放着几件衣服,上面都是整片的血迹,正是那日自己身上的衣服。
再想到自己身上新换的雪白软绸里衣,她俏脸涨红,很理智的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微微转头不再看贾琮,拉上薄被,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贾琮感到气氛有些尴尬,脑海中不可抑制的想起,换药时看到那片娇润如玉的无暇……。
他连忙掐断自己的遐思,强笑着说道:“那天过来后,我只是给你灌了些米汤,你两日没吃东西了。
我去给你准备一些吃食。”
他出门时随手端走了装有邹敏儿血衣的木盆,形状颇有几分狼狈。
等到贾琮出门之后,邹敏儿才拉下薄被,露出头脸,苍白的脸上满是红晕。
她望着屋顶怔怔出神,想到和贾琮那些往事纠葛,愈来愈理不清头绪,而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牵扯不清。
身上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
金陵,大宰门,鑫春号江南总店。
曲泓秀从东郊农庄调出一些人手,在城里寻找贾琮的下落,可是一时之间哪里会有消息。
她和秦可卿正有些坐立不安,却见江流突然来了店里,两人都心中惊喜。
曲泓秀连忙问道:“这几天你和琮弟都去哪里了,也不留个消息。”
江流回道:“清音阁的周姑娘遇刺,伤势极重,三爷为了救治她,这几天都在明泽巷一处老宅。
他让我回来和秀姐报个平安,另外还让秀姐从农庄调集十个人手,安置在明泽巷做策应和护卫,不用告诉他们原由,三爷自己会安排。”
秦可卿问道:“那位周姑娘伤势如何,外头不是都在传她已伤重不愈?”
江流回道:“周姑娘本来伤势极重,幸好有神医医治,这才侥幸脱险。
三爷担心周姑娘再遇危险,便对外谎称她已伤重不治,以免有人得知她幸存,会再次刺杀。”
曲泓秀听了眉头一皱,问道:“这位邹姑娘只是清音阁的乐伎,怎么会有人刺杀于他,她和琮弟还有这么多牵连?”
江流回道:“三爷也没和我说过她的身份,不过上次三爷和她同下姑苏,也带着我同行,三爷言语上没有回避我。
所以我知道那次他们下姑苏,是为了寻访周正阳的下落。”
曲泓秀和秦可卿对视一眼,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这个表面上和贾琮相好的周娘子,果然和周正阳一事有关。
……
就在曲泓秀和秦可卿知道真相的同时,另外一些不知真相的人物,在城中展开了严密的搜索和报复……。
仿佛那日清音阁后院的刺杀案,开启了祸患的魔盒,在往后不到三天时间,金陵城内居然频频发生凶案。
城西永安街一家古董店,店掌柜和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连夜被人杀死在店铺中,而且死前曾被人严刑逼供。
靠近龙潭港码头的一家米粮店,店主两夫妻被人悄无声息杀死在房中,死前被人在手指上插满竹签。
他们九岁的儿子,中途被街坊孩子叫出去玩耍,侥幸逃过一死。
数天之内,城中连续发生命案,前后已死了六个人,让应天知府贾雨村处于深深的惊恐失措之中。
只有应天府那位经验丰富的仵作赵安,在先后六个死者中,发现了其中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日在清音阁后院,那位周娘子遇刺身亡,赵安曾当场查看尸体,周娘子颈部有刀伤,致命的是胸腹一刀。
而之后几日命案的死者,也都是颈部和胸腹各中一刀,刀伤部位和周娘子完全一致。
凶手似乎刻意用了一致的杀人手段,在暗中昭示和示威。
赵安又想到当日在清音阁后院,贾琮为了阻止应天府收敛周娘子的尸体,甚至不惜以为火枪列阵威吓。
可见他对周娘子遇害,心中是何等愤恨疯狂。
府衙的刑房师爷本来约好时间,要去找他笔录案件口述,可是不管是在工部衙门,还是在兴隆坊贾府,都不见他的踪影。
于是,赵安想到一种惊悚的可能,会不会贾琮对周娘子的死难以释怀,竟然模仿周娘子遇害情景,在城中用同样手法杀人泄愤。
但是后来这些被害者,他们和周娘子毫无关联,也根本互不相识,那位火器司监正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吧。
虽然赵安心中有了这种推测,在他看来也有些道理依据,毕竟贾琮当日在清音阁后院的反应,实在过于偏激疯狂。
不过赵安的推测终归毫无实证。
况且贾琮不仅是正五品火器司监正,还是神京荣国贾家子,皇帝钦封的世袭罔替威远伯。
无论哪种身份,来头都实在不小,赵安可不敢因为无根推测,就在人前信口雌黄。
而且他清楚知府贾雨村和荣国贾家的关系,所以更不敢在人前提起半句。
不过,随着府衙刑房对后两起凶案的侦缉调查,从那间古玩店和米粮店,各自搜出不少来往书信和账簿。
证明这两家店铺,都是东海巨盗刘敖,密设在金陵城中的档口。
两家店铺中被杀的几个人,都是刘敖派到金陵的坐探。
总之这些人本就是海盗余孽,个个都算死有余辜,就算被官府抓到也是砍头问斩。
于是这两起震动金陵城的凶案,虽然缉凶还在进行,但对应天府甚至锦衣卫来说,结果却变得有些无关紧要。
……
相比于这几日金陵城中的诡秘凶险,明泽巷那座二进院落,显得异常平静。
贾琮出了趟院子,就买了不少米粮肉菜、锅碗瓢盆等物事过来,在厨房用文火炖了一锅菜肉粥。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虽自小在东路院过得磕碜,但是毕竟也是贾家子弟,从没有自己做饭菜的机会和经历。
因此厨房里那锅菜肉粥,是他循着前世的经验,这一辈子破天荒头一次。
他甚至还把木桶中邹敏儿换下的衣服,顺手洗涤了一遍,挂在院子中晾晒,也不忌讳衣服上的血迹。
要是让别人看到堂堂威远伯,居然若无其事洗姑娘家的衣服,一定会惊掉金陵城中一半的下巴。
等到厨房飘出的香味在内院飘荡。
贾琮端了稀烂的菜肉粥进了房间,以往一向隽美如玉的贵勋公子,在邹敏儿的眼中成了另外的模样。
他不再是威风贵气的少年伯爵,也不再是智谋深沉的朝堂正官,而只是个散发世俗烟火的温润男儿。
或许这样的贾琮剥离了华丽的炫光,消融了让她黯淡纠结的过往,这才是更纯粹的他,一个真正曾打动过她的人。
贾琮将粥碗放在床几上,然后过去扶着邹敏儿,尽量不牵动她的伤口,小心翼翼让她靠在床上,又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新买的素纱软枕。
如果按寻常的情形,一个黄花女子,身着床帏里衣,被男子几乎半搂半抱的扶着,实在是大违礼矩之事。
但是经过清音阁那场刺杀,以及生死边缘的挣扎依靠,已让两人本就奇怪的关系,附上了一层异样的默契和亲密。
也或者是胸腹上细密妥帖的伤口包扎,还有身上那套崭新的雪白软绸里衣。
让邹敏儿感到羞涩无奈的同时,对眼前这人放弃了女子所有的戒心。
是外因强迫,还是某种水到渠成,邹敏儿不想去纠结分辨,就算是种难得糊涂吧,过得一时就算一时。
所以,当因为她重伤未愈,无法自己端住瓷碗,需要贾琮来喂食。
虽然这让邹敏儿感到尴尬羞涩,但只是这样被贾琮喂了几口,两人都很快变得处之泰然,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邹敏儿靠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到院子中间,自己被洗涤的衣裙在风中飘动,刚刚泰然的心境才被打破,俏脸一阵阵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