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沙河引来的一条溪流潺潺而过,经鹅卵石澄清的河水把柳参将、俞禄的阵营分立南北。甲胄鲜明的柳世封静静地矗立河岸,粗大的手掌抚摸着低头饮水的爱马的鬃毛,他看到了对面军纪严明的营兵烟尘冲天,再不服输也不得不承认麾下的军屯业已败坏,但他晓得积重难返非止自己一端。
摇着尾巴的战马喝足了水,不时刨着前蹄闹腾,与它心意相通的柳世封知它喜欢吃山上的青草,便牵着缰绳来到一处荒草多的平地,夕阳西下,晚照余晕,传来的光线变得温暖而迷人,照得他补子上的威武虎豹清晰可见。
柳参将取下马背上那尘封多年的宝刀,犹如对待爱人一样地小心地拂拭,宝刀和爱马一样曾经与他南征北战,在他心里有着特殊的位置,俞禄的大军到来不曾使他有太多的触动,至多不过多了个并肩作战的援手,但丁林与云靳这两人,时时让他辗转反侧、忧心难眠。
西风吹得远方的柳字大旗猎猎作响,不知有多久没看到这杆旗子挥舞在战场上,代表着麾下昂然战意、聚人心神的旗子也随着兵备的废弛而马放南山,虽然明知武将这条路无论走得多远,到头来也会难有好下场,当初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这一步。
从世袭的军户,一路走到千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距离副将、总兵的位置似乎也不是很遥远,那时他便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套上狮子补服。他看着砍伐而下的树木的年轮,想到了这一切太过于长久了,升迁的难度琐碎到了要给朝中某几位大佬送上冰敬、炭敬,甚至在清理国库亏空的期间,这送礼还讲究门道,不能明目张胆,只能请人在高雅的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上镶嵌金银,使得高雅的士大夫生活也充满了铜臭味。这无可奈何的现实早被三品的参将大人所接受,尤其是兵部武选司的郎中和几个重要的员外郎,那些官品比他低的文官,能够决定他的去留、命运。
柳参将能够预想到,当今圣上时常标榜仁慈,长此以往必然兵备废弛、百弊横生,甚至很多弊端是他一半自觉一半不自觉的亲手开启的。自从奉巡抚衙门、臬司衙门之命镇守崮山驿,名下虽有三千兵丁,却多半为滥竽充数,一枝花虽未达成合作,可在过往车队的抢劫中却有了默契,他能够以“贼人势力过强”为由而不出兵,直到今天成了箭在弦上。
那些以仁义礼智信的三纲五常标榜自己的士大夫,柳参将却从一次又一次的升迁之中看清了他们的真正嘴脸,到了某天他不厌恶那些人的嘴脸,而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早已无法抽身退步。这责任和干系最终还要推诿到自己身上来啊,柳参将苦笑中带着凄然、彷徨和一丝希望,他希望能大获全胜而导致一切都那么好谈,可是这种希望让深悉对手刁钻狡猾的柳参将觉得异常渺茫。
至于俞禄这个变数,真正能出手一战的扬州盐兵能否大胜四千贼人始终是个问号,柳世封不知道他是何时丧失了年轻时的一腔热血,行事变得畏畏缩缩、婆婆妈妈,他觉得并无多少人能解他此刻内心的矛盾和复杂,愁绪就像眼前的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若非他不能吟诗作对,定能留下充满凄怆和悲愤的篇章。
“大人,俞大人的亲兵来报,这……”亲兵的到来打乱了他的思路,可这亲兵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欲言又止,不过在柳参将的皱眉以示不满之下,亲兵不得不把得到的讯息原原本本的告知他所忠实保护的人。
“此事当真?好个不守妇道的人……等等!是俞禄的人率先知道的?他有什么企图?”青筋暴起的柳参将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饱经岁月沧桑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有多少念头如电流一般密密匝匝地在他脑中缠绕着,柳参将翻身上马,狠狠拍着鞭子:“走!带上一队人!跟老子秘密回家!老子真他妈想杀人!”
亲兵队长深知此事不能告人,俞禄一方竟有人知,岂不扯了大人的痛脚,万一宣扬开来,声名扫地,一路疾驰,他小心安慰道:“大人,俞大人那边说了,此事只有他们少数人闻之,是因为俞大人去太平镇时,偶尔听柳府出来采办的人乱嚼舌根的……不过也很可疑,俞大人显而易见地想要分化丁臬台和大人……”
“闭嘴!你们都是死人吗?这种事叫他知道了?你们还瞒着我?”柳参将扬起鞭子暴喝,亲兵队长犹如被噎着了似的悻悻地住口,柳参将咬牙切齿,富有心计的他盘算着消息的真假,半信半疑的脸孔扭曲着。
直到太平镇东面的柳府,他吩咐亲兵们隐在府外的铺子酒楼,不得命令便不能妄动,柳世封并不急着进府,而是有耐心地暗中等到天黑,才使出许久未用的武艺,翻进围墙,轻手轻脚、猫儿捉老鼠似的爬到夫人姜氏所居的厢房屋顶上,然后双手驾轻就熟、悄然无声地揭开了瓦片,紧缩的瞳孔看向横梁之下的桌案,被精美屏风围于其间的地方果然坐着一队狗男女!正是曾经夜夜和他缠绵悱恻的夫人!还有和他关系匪浅的臬台大人!
不知使用了多大的力气,柳参将才使得自己镇定自若,放松拳头,竟然发现手心已捏出了血,眼眸闪烁地思来想去,运筹帷幄的参将大人终于有了计策,他无声无息地回到对面西厢房,公然点起烛火,并且大摇大摆吩咐府上家奴摆上酒菜。
一时间,贴身丫头传报,吓坏了的姜氏急忙叫丁林藏在东厢房,熄灭蜡烛,老脸挂不住的丁林也急得无法,只能点头。疑神疑鬼的姜氏拍拍胸脯,步履蹁跹的来到西厢房,亲自端茶倒水、上菜上酒,不时打量夫君颜色,试探性地问道:“夫君何时回来的?也不告知妾身一声,叫我好生忙乱,倒显得我无礼了。”
“你一直很有礼,夫人,我是三品武将,丁臬台是三品文官,单论官品,他和我不相上下,但是若论职务权力,他比我大得太多了。因此,为夫能理解,夫人的所作所为,皆是一片为我升官发财的赤子之心,才不惜以色示人。夫人知道,为夫向来宽宏开明,并不觉得什么,我反倒要感激于你。这么着,此事早已有了风言风语,该有个了局,夫人为何不请丁臬台出来呢?”柳参将温文尔雅地道。
羞得无地自容的姜氏愧疚不已,万万料想不到夫君竟然是如此好人,便感激涕零地回身去请臬台大人,在柳参将冒出强烈杀机的目光之中,丁臬台尴尬地从西厢房到了东厢房,豪气干云地道:“柳老弟!我想不到你是如此宽宏大量的人!什么都别说了!老哥敬你一杯!日后有什么事,我担着!此次若是把一枝花连根拔起,论功行赏,也是你为首功!”
柳参将把慷慨激昂伪装得毫无破绽,连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并且一副感恩戴德之样。一席酒宴,倒把夫人姜氏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丁臬台眼见柳参将如此“上道”,不禁“老怀大慰”,这种大权在握的滋味使得按察使大人不禁迷醉,得意之下,飘飘然地多喝了几杯酒,临了觉得不好意思才告辞出来。
柳参将忽然叫住了他:“臬台大人请留步,卑职想跟大人借一物事留为纪念,夫人,你去取剪刀来,我想请大人削发明志,不忘今日之诺言!”
本来已经疑心尽去的丁臬台登时狐疑起来,但是醉酒之下,只以为是柳参将贪功心切,连老婆也送得出来,自然不敢对他怎样,否则自己有的是手段整治这个大老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丁臬台也顾不得了,从回来的姜氏手中接过剪刀,便想象征性地留下几道发丝。
可是这时,柳参将猛然冲上来,睚眦欲裂地使出全身力气,狠狠一推剪刀,直直地插进了丁臬台的胸口!
丁林原本酒醉,况且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当下便倒下来,不甘心地凸起了瞳孔,眼神含着怨毒,柳参将狞笑道:“你让我带绿帽之仇!我便还你剜心之痛!”
捂住樱唇的姜氏终于开始战战兢兢地恐惧了,她看着这个同床共枕十余年的丈夫,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陌生,他捏着血淋淋的剪刀,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当她惊醒过来想要高呼求救,柳参将同样用一把剪刀把她送进了鬼门关……
片刻之后,柳参将把两具尸体放在一起,让夫人姜氏的手中握住丁臬台的断发,还好死去夫人的神色是悲愤的,正好可以伪装成是丁林强迫未遂、夫人姜氏反杀丁林、最后含恨自杀的假象。
嗯,这才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柳参将面孔扭曲的冷笑着!对不起他的人,倘使他有能力报复,这就是下场!等着吧!你这个表子说不定还能立牌坊!至于丁林!你死后还要做好遗臭万年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