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苏澄院子门口传来“蹬蹬蹬”的跑步声,院门旋即“吱呀”开了。一个三等丫鬟打扮的女子跳了进来,闪身把门阖上。便听立夏在旁惊呼:“姑娘!”
来者正是苏澄,白了立夏一眼:“你立在门口做什么?吓我一跳。”又笑道,“今儿极顺利,路上只遇到两个扫地的老婆子,也不认得的我!认得的没人瞧见我!快些帮我换衣裳,去给祖父请……”她一壁说一壁转身欲往屋里走,正撞见苏铮杨国泰从院中大梧桐树下站起来。乃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两位依然立着,不是假的。苏澄慢慢转头瞧着立夏,“他们俩怎么在我院子里?”
立夏垂头道:“老太爷和杨大人等了姑娘一个多时辰。”
苏澄跌足:“不是让你别告诉我祖父吗?!”
“奴婢愚钝。”立夏抿嘴道,“姑娘的纸条奴婢没寻见,是杨大人寻着的。”
苏澄垮了脸,回头看看那两位老爷,喃喃道:“……你可坑死你家姑娘了……”
立夏依然垂着头,咬咬嘴唇:“姑娘也好悬坑死奴婢了。”
苏澄瞧她祖父老脸已黑如将雨之云,也垂下头,硬着头皮一步步蹭了过去。半日才蹭到他二人跟前,愈发不敢抬头,直跪下了,小声喏喏:“祖父……”
苏铮操起手中的拐杖劈头就打:“你这个无法无天的……”
他还没骂完,杨国泰赶忙拨了下拐杖:“老大人,别打头啊!”拐杖落在苏澄肩上,苏澄“哎呦”了一声。
苏铮不解气,举着拐杖斜劈下去往苏澄腰上敲:“我今儿打死你!免得操心!”话虽如此,手上一下比一下轻。苏澄也不好意思喊,只抿着嘴。
杨国泰也恼了:“你还不服气么!”
苏澄瞄了他一眼,低声埋怨:“您告诉他干嘛……”
一句话把苏铮的老脾气又惹起来,抡起拐杖又打。苏澄“哎呦哎呦”直喊。杨国泰看打了四五下,便劝道:“老大人,您消消气,听她说是怎么回事。”又瞪了苏澄一眼,“干什么去了快说!”
苏澄委屈道:“抓贼去了。已预备妥当的……”
杨国泰厉声低喝:“少废话!”吓得苏澄微颤了下,赶忙招供。
前阵子,有一回苏澄去天宁观见真明老爷子,同他说起解救被抢民女之事,少不得提起何锁子来,道:“那人既惦念姘头,何苦来又坑一个女人?我找人盯着他,这辈子再不许他坑害别的女子。”乃击了下拳头。
真明瞧了她一眼:“怕是不成。他早先受制于誓言,宁可受穷不肯使出绿林手段;如今已使了。誓言既立了便决不可破,但凡松动一回、必松动两回,数回之后全破。既有绿林手段,日后他便不会缺钱财。不缺钱财便不缺女人。再不济买一个便好。”
苏澄想着也对,满心不忿,回去便给台湾府的陈瑞锦发电报,求她想法子收拾此人。陈瑞锦见那何锁子去了上海,在上海管事的可巧有扮作甄藏珠的柳二,便发电报给柳二让他阉了此人。柳二虽不明缘故,也依言做了。不想又出事了。
上海港有户工人,两口子都在港口做事。孩子周岁,在自家办抓周礼,数十名工友一同庆祝、好不热闹。谁知孩子抱出来抓周时,有个人从天而降,夺了孩子背在背后,顺着柱子如猴儿一般爬上屋顶,从眨眼跑没影了。孩子的母亲当场哭晕过去。上海港本是个在建港,什么人都有,也少不得贼盗出没,却从没有过光天化日抢人孩子的;霎时人心惶惶。
因那会子是白天,许多人看见了,画像立时画了出来。柳二一瞧,可不正是陈瑞锦让他阉的那个找老婆孩子之人么?立时发电报回台湾府问此人来历。陈瑞锦大惊,想着既是上海找不到他、大概抱着孩子回老家了,又给苏澄去电报说明,命她务必把上海的孩子找回去。
苏澄做梦也没想到她一个念头会坑了千里之外的人家,赶忙派人去钉子巷盯着等。好容易盼到何锁子回来,居然没带着孩子!忙打发了嘴巧的媳妇子去同他母亲套话。他母亲喜滋滋道:“我儿子出息了!他东家要派他到外省去当管事呢。”
苏澄听罢暗叫不好,这厮想跑路。便同真明商议,抓了他来审算了。真明听罢原委思忖道:“他既让柳家小子给废了,性子恐怕会变,变成什么样子不好说。他手里有婴儿,能查出来最好。”
“好吧。”苏澄灰溜溜回去了。
不想次日盯梢的来报信,何锁子和他老子娘大早上出门再没回来。苏澄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又跑去天宁观。真明皱眉:“此人不是寻常小贼,想是套老妇话之事惊扰了他。”老道士有些后悔,“昨日抓了他倒好了。是贫道优柔寡断。”
苏澄在院中转了几个圈子:“他不能再生了。孩子不是他的。如今唯有他的亲子能将他引出来。钱氏已去了南洋。要不找个人假扮钱氏?”
真明道:“你莫急。此人既然同他母亲说‘外省’,没个方向,可知他还没琢磨好去哪儿,带着两个老人一个孩子并不方便。着急跑了,许是誓言已破,放开手脚做了些梁上君子的勾当,欲让老子娘过点好日子。纵然受惊也必不知道我们在找那孩子。他上哪儿猜去?去衙门问问可有富贵人家遭了贼,说不得他心虚是因为这个。”
遂打发人到衙门打探,当真有个富户来报案,前两日遭了贼、让人偷了五百多两银子。苏澄松了口气:“道长,您老真是神算子。”
真明微微一笑,派了个自己观中的道士假扮成打更的,上衙门去出首,说富户遭贼那日晚上亲眼看见贼人背着包袱翻墙而出。还说自己认得那贼,就是何锁子。两个衙役赶去钉子巷一问,那家子今儿早上刚走!愈发认定此人就是贼了。好在四个城门和码头都查问过,没见他们离城。遂把他们全家三口人画影图形贴满城门码头。真明道:“纵然他走得了,他老子娘走不了。”
苏澄愁道:“孩子太小,他们若照看不过来是不是会丢掉?”
真明思忖道:“此人孝顺且谨慎。依贫道猜,他当是将孩子交给母亲,只说是外头相好生的。没找回亲儿子他不会丢着这个。先满城搜拿,逼他一逼再说。”
“也唯有如此。”
过了一日,有个做房产中人的来衙门,说见过何锁子,昨日还跟着他去看房子呢。苏澄大喜,亲自叮嘱了半日,满心盼着将那贼一举抓获。谁知何锁子竟再没去见那个中人,也没去别处买房子。后连着三日,每日都有人在数处瞧见了他,有一回还是捕快。可此人腿脚太快、根本抓不住。非但抓不住,他还连偷了三家大户,总共偷走一千三百多银子。苏澄觉都睡不着了。
偏这会子柳小七回来了。他倒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说服了一大伙山贼往北美抢劫去,领着山贼头目来打探出海线路,顺道来看看真明。正遇上苏澄急得跳脚。乃问明经过,思忖道:“他有些本事,寻常的捕快拿不着他。城中这么大,他又破了绿林之誓,想藏身不难。除非设法引他出来,我去抓。”
苏澄愁道:“除了钱氏,谁还能引他出来。”
柳小七看了看她:“锦衣卫张大人。”
苏澄撇嘴:“他断乎不会来找我的,我身边高手如云。也不知当了多少年的贼,谨慎得了不得。”
“他既然还在市井中走动,就能传信给他。”
当日傍晚,市井中传出一个大新闻:与副总兵杨国泰一道四处营救被抢女子的那个女官乃是知府太太的娘家侄女,极得苏太太溺爱,跟亲闺女似的。
第二天,何锁子乔装改扮到了有间茶铺打听闲话。掌柜的廖守平认出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可够本事抓他,一面打发人出去报信,一面先依着吩咐说了个寻亲的故事。故事说,有个太监趁着京城大乱逃出宫,回到老家。不想他家离平安州近,平安州富庶,已阖族搬过去了。太监在平安州找了大半年没打听到半点消息。因他在宫中时得知了荣国府的辛密,拿着那个胁迫他们家政大老爷帮着找人。荣国府与平安州高家是姻亲,无奈托了高家。高家在平安州找起人来极便宜,不过十几日便找到了。何锁子听罢若有所思。廖守平之随意看了他一眼,他立时警觉,撒腿跑了个没影。
当晚,何锁子夜探苏府。柳小七蹲守多时,没惊动他,只暗暗跟着欲找到其藏身之处。谁知此人警觉得了不得,使个金蝉脱壳逃了!柳小七气得咬牙切齿。
真明猜他不会再去苏府,只怕会去慈祥庄。苏澄干脆在庄内宣告张大人就是知府苏韬的女儿。众女工听说东家竟是知府小姐,个个喜不自禁、议论纷纷,连半夜躺在屋里都说起此事。若有人想偷听,别的未必能知道,此事必能知道。柳小七在慈祥庄守了两日没守到此人,却发现围墙顶上杨国泰洒的青石末子又被人擦动了——人家已不走正门了。慈祥庄太大,那何锁子又擅飞檐走壁,柳小七没撞上。不禁叹道:“果然是做贼容易抓贼难,捕快不好当啊!”
苏澄无奈,只得将身边有本事的护卫都打发走,以自己为饵。为防万一,不止柳小七跟着她、真明也跟着,还在身上藏了数种引犬的香料。皇天不负有心人,算尽机关、可算把那条泥鳅引出来了。
何锁子从马车中盗了苏澄背在背后一路飞奔,跑到僻静处一辆马车旁,马车上堆着满满的草料。何锁子将苏澄丢在车上拿草料盖上,自己也藏入其中,喊道:“走。”马车便走了。赶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戴着斗笠,一言不发挥动马鞭。
马车进了城,颠颠簸簸走了许久,停在城北一座小宅门口。何锁子从草料中钻出来,正欲下手挖苏澄,柳小七在他身后冷森森的道:“不许动她。”话音未落,左手已捏住了何锁子的脖项。真明也已拿住了赶车的女人。女人大哭:“我是被他抓来的!”柳小七捆住了何锁子,从草料下头翻出苏澄来。苏澄嘴里塞着帕子让人五花大绑的颠了一路,早迷糊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再看这女人,脸上显见擦了锅灰,容貌秀丽。原来她竟是上海松江府的一名粉头,多日前让何锁子从青楼抓走,命她照看一个婴儿,并带着她直回到南昌府。进城后,何锁子将她与婴儿安顿在客栈中,自己回去见父母。转日回到客栈,何锁子吩咐这粉头哄骗他父母,说孩子是他二人私养的。粉头见他出手大方,便有几分认命。谁知这男人眨眼又变成了盗贼,满城捕快都在缉拿。粉头想逃不敢逃,手边的婴儿带了一路也舍不得丢下。正举棋不定的功夫,何锁子趁夜溜进客栈,命她抱着婴儿,自己背着这粉头从窗户走了。粉头又是想喊人又不敢,终忍着到了一处宅子。
何锁子将父母安置在那儿,又带了粉头和孩子来。乃哄他老子娘说,这粉头是梅家老爷的小妾,孩子是他二人私养的。如今梅家倒了,粉头带着私房钱和儿子逃出来找他。老两口本来就觉得儿子必是个好人、不会偷盗,如今愈发信了。只念着官府早日抓到真的贼人,好还他们儿子清白。见这粉头模样生的好,比先前那个钱氏顺眼得多。粉头身在青楼,少不得盼着从良。如今一夜之间得了丈夫、儿子、公婆,顿觉幸福无比,事事顺着何锁子。老两口愈发笃信不疑。粉头遂扮作媳妇在他们家住下了。
直至今日,何锁子命粉头出来帮他赶车,让真明抓住。
粉头招供间,柳小七已到宅子里头找了一圈儿,发觉此处是空宅,乃返回来问道:“他父母和那孩子呢?”
粉头道:“我知道!我领着你们去!”
何锁子骂道:“你个娼妇!平日说的好好的、日后只同我一心一意过日子!”
粉头含泪道:“我本以为自跟了你便如从了良,日后必是平平顺顺的好日子。谁知你母亲那老不死的老虔婆竟拿我当奴才使唤!劈柴、挑水、烧饭、洗衣样样都要我去做,那孩子也要我照看!这是过日子么?分明是作践我!今日纵没有两位官差老爷找来,我必想法子上衙门告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