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孝华扶着柳菥往了外间柳菥书房而去。待他二人进了屋,画梅等人方自觉退了出去,又将房门掩上。
此番柳菥因方才之事尚不解气, 待入了书房, 心里反而愈想愈气, 见除了孝华四下无人, 便也止不住地猛咳一阵,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孝华忙不迭倒了热茶来喂柳菥饮了,不料一口茶还未咽下,便为柳菥咳了出来, 吐了一地的茶水,还呛了些进气管。孝华将茶盏放下, 为柳菥拍背。柳菥从身上掏出丝帕捂了嘴, 待咳够了方才将丝帕移开, 只见帕上已沾上了血迹。
孝华见状说道:“此番你又动了气,何苦为难自己身子。”
柳菥则冷哼一声说道:“总归了我就是个短命福薄的, 被人怨恨,如今只怕烟儿亦该盼着我早死了……”
孝华闻言亟亟开口,打断柳菥之言道:“何苦这般诅咒自己,你与烟儿是何情份,与了柳二哥是何情份, 二者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他心里对你有那怨恨, 烟儿又如何会怨你?……”
柳菥对曰:“我与你之事被芬二爷嚷了出来, 怕是瞒不过烟儿了。此番她将作何之想?指不定便就此怨上了我, 恨我夺了她心上人……”
此番未及孝华作答, 柳菥便已径自拥入孝华怀中说道:“即便如此,便是她恨我怨我也罢, 我皆不会后悔与二哥生出这段情愫,便是后半生待着我的是宿怨、是孽障、是深渊、是万劫不复,我亦是无怨无悔……”说到这里又忽地改了口说道,竟如呼天抢地一般,“不,如何是无怨无悔?我虽无悔,然却也怨恨,我怨这命数何以这般不济!我怨我何以生得这男儿身,令我无法与二哥喜结连理,白首偕老!……”
孝华说道:“虽说将你生成男儿之身是你之命,然你我彼此生了这情愫又何尝不是命?若说命数有所不公,然我亦不会埋怨这命数,令你我二人相爱。”
柳菥闻言方转嗔为喜:“二哥所言甚是,上天虽令我投生为男子,然到底令我第一个遇见二哥。世人皆不信世上存在所谓一见钟情,两人未通款曲,未识心性,便已情愫渐生。待遇见二哥,我方知此乃真实存在之事。想来我不是邵先生之徒,大抵不入他老人家青目。不若珣玉鸿仪二人,你先生提起他二人无不舐犊情深,道他二人之情乃是前缘既定。孰不知我与了二哥,又何尝没有一个缘故因果在内的?”
孝华听罢首肯:“我二人之间当是有那因缘在内,否则茫茫人海中,何以你我便生在一城之内而得以相遇,做了那兄弟?”
柳菥颔首以示肯定,随即却又嗔道:“可恨当初太太怀我与烟儿之时分明便道我二人是一对姐儿,我应是那姐姐,与二哥结亲之人本应是我!奈何天理不公,却令我阴错阳差成了如今这般……然即便如此,二哥初遇之人是我,情之所钟,亦是我辈,便是烟儿,我之胞妹,亦不可从我处夺了你……”
孝华遂宽解道:“烟儿何时与你相争?何况你我二人两心相许,除却夫妻名分,又有何处不似那夫妻?”
柳菥闻言方笑道:“二哥所言甚是。”
之后相拥入帐,一宵欢爱自是不在话下。
说罢侯柳,此番且说珠玉。之前煦玉亦因斗乐内伤之故在趣园将养了数日,每日里跟随应麟则谨吃斋调养,被应麟耳提面命着念了几遍静心经,只差没就此受戒入道了。贾珠见状惟打趣曰:“不承望玉哥能就此改了性子,总归本具仙缘,又如此这般养身修道的,只怕性子未改便已羽化登仙了。”遂调息几日过后,内腑之伤损渐愈,又因贾母生辰渐近,二人方一道回了荣府。
此番二人往了贾母处请安,只见贾母处是姊妹众多,珠环翠绕。遂二人请了安便欲出来,门外王夫人房里的玉钏又来唤贾珠前往面见一回王夫人,贾珠与煦玉便欲一道出来。不料座上贾母却唤住煦玉,令其留下,放贾珠前往王夫人院中。说罢又转头向身旁侍立的凤姐儿递了个眼色,凤姐见状明了,随即领了姑娘们一道回去园中不提。贾珠见状心下纳闷,不知贾母欲与煦玉说甚而特特将其一人留下。然碍于此乃贾母之意,自己不可违逆了,只得依言自行前往王夫人房中。
门外周瑞家的见贾珠到来忙打了帘子令贾珠进入,贾珠对座上王夫人请了安,王夫人忙招贾珠往自己身侧炕上坐了,询问贾珠这几日在城外过得如何,煦玉身子不适可是好了,又唠叨一阵曰今后还是莫要在外住这许久,万事不便,家里人也放心不下,便是玉哥儿,也一并往了家里来住着,贾珠闻罢只得连声应下。待说了半晌闲话,王夫人方开口说了正事:“我见这几日老太太提起要寻了官媒,想来咱家适龄之人便是宝玉了,其余人老太太亦不会上心。只不知老太太要为宝玉说谁家的亲……”后一句虽是疑问,实则乃是王夫人的试探。
贾珠闻言心下暗忖曰:“老太太的心思你这做媳妇的如何不晓,她欲撮合之人阖府皆知,何需来问了我。”如此念着贾珠亦不主动提起,只顾装傻,说道:“这几日儿子不在府里,亦不知老太太有何打算。”
王夫人见贾珠不上这趟,遂只得出言挑明了:“老太太怕是欲撮合了宝玉跟黛丫头两个,老太太之意想是违逆不了。然珠儿亦知,这林家如今没个老爷太太做主,全凭玉哥儿一个说了算的。珠儿素昔皆与玉哥儿一道,可是知道哥儿心里有何打算?”
贾珠闻言自知此乃王夫人欲从她这处打听煦玉的意向,沉吟片晌,暗忖此事还是照实说了也好,遂答曰:“不瞒太太,太太的忧心儿子亦晓,我也不兜圈子了。现下玉哥正忙着理论熙哥儿下场之事,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大姑娘的亲事,他亦并未与我说过心里选定了何人。不过倒也说过这林家就大姑娘一个女儿,又说当年其父病重之际,亦将姑娘之事全权委托与他,他自是不敢怠慢了,此番自当为姑娘寻得一个好人家……”
王夫人听罢这话兀自寻思一回,又道:“想来若是老太太欲撮合宝玉跟了他家大姑娘,定会寻了哥儿商议,依珠儿之见,哥儿会如何回复老太太?”
贾珠则答:“想必哥儿会推说妹妹年纪尚小,现下言及亲事只怕为时尚早罢。”言罢这话,似为令王夫人安心一般忙加了一句,“想来咱家与了林家既是亲戚,关系颇近,若是哥儿有与咱家结亲之意,还不早做了打算,我这做哥哥的又岂会不知?然事到如今亦未曾闻他提起,只怕哥儿心中自有打算……”
王夫人听罢倒觉此言在理,方安下心来。随后母子二人又闲话几句,贾珠方辞了出来。王夫人自知黛玉于宝玉婚事之上无甚威胁,待林家兄妹倒也更为和蔼可亲,此乃后话了。
此番贾珠亦忧心煦玉在贾母跟前,会如何应付贾母,遂便也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往了贾母院里去。待行至屋外,贾珠见檐下正立着一溜儿丫鬟,其中还有个鸳鸯,正跟了小丫头子儿低声说话。贾珠向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悄声问鸳鸯道:“林少爷可还在屋里?”鸳鸯答:“还在呐。”贾珠闻言便蹑手蹑脚步至贾母房门前偷听,只听此番贾母倒也并未先行道出自己心中之言,反倒是拿了煦玉亲事说事儿。
听屋里贾母道:“……这话本也不该我来说,只如今林家年长的只剩哥儿一个,哥儿自己不顾念着,又有何人代哥儿念着呢?如今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早应想着娶个媳妇……”
屋外贾珠闻见贾母竟说起了令煦玉娶妻之事,登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贾母以长辈之资威逼,届时又当如何是好。
贾母又道:“……听说当初你家老爷太太刚南下外任之时亦为你谋了一门亲事,只不想偏巧你母亲去的早,亦将你亲事耽搁了,你父亲隔得远了亦顾不上你……我倒是中意哥儿,只身边没个适龄的姑娘,否则我便为哥儿做这个媒,亦不会令你耽搁至今……”
贾珠听到此处忍俊不禁,心下偷笑曰“谁道家里没个适龄的,实则还是现成的呢,哥儿亦早跟咱家结了亲了,还是‘入赘’的呢,只您老不晓罢了”。然贾珠亦知贾母此言虽明面上是理论煦玉,却又是意有所指,暗指自己欲为黛玉做媒之事。
贾母接着道:“当初珠哥儿扶乩预判,道是不可娶亲,我这心里至今还过意不去,珠哥儿这般品貌,何愁不能娶个好人家的?如今成了这般,着实可惜,惟有看宝玉能否了却他哥哥这桩憾事。哥儿与珠儿一般年纪,此番不可再这般耽搁延误下去,且寻了合适的人家娶了亲。我倒是舍不得你们兄妹几个回了府里,今后将媳妇一并接了来咱府里一道同住,皆是使得的……”
此番贾珠闻见贾母提起了自己,便忙不迭抬眼往屋内偷觑,想看看之前一直沉默不言的煦玉闻罢这话将作何反应,不料却见立于贾母跟前垂首听训的煦玉竟忽地跪下说道,竟是直言剖白心意:“此番玉儿实言相告,便是因之触怒了老祖宗,亦惟有任凭老祖宗打骂。玉儿此生已有心上人,除却此人,今生断不会再行娶亲!事到如今,便是责玉儿不孝也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罢,总归了今生难尽儿女孝道,未能得全人伦,惟有待入了地府,但凭父母责罚以赎前愆……”
不提防屋里煦玉正说着,便闻见门外发出一声异响,贾母忙问了句:“外面是谁在那儿?”
却说该声响正是贾珠发出的,贾珠闻见煦玉竟直言自己不娶亲之事,胆敢触了长辈逆鳞,心急如焚,自顾自嗔道“这傻小子,你干嘛非说出来不可”,不提防间便在门上弄出了声响。竟被屋内贾母闻见。见贾母开口询问,贾珠方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出了茬子,忙不迭对一旁的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见状会意,忙对屋内贾母回道:“老太太别担心,方才只是猫儿蹿上了屋顶。”
贾母听罢方才不理论了,再度转向煦玉。却说贾母乍听煦玉这般剖白之言,大感意外,直疑是自己听错了抑或会错了意,又问了句:“哥儿可是说自己不会娶亲?”
煦玉答是。
贾母见状很是难以置信,只觉不可理喻。然贾母到底较了旁人活得更久,见了更多世面,并未就此将煦玉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反倒是唤煦玉起身,耐下性子谆谆劝诱:“哥儿这是什么话?哥儿既有了合意之人,不正是好事?择日聘了媒人前往说媒,不就成了?怎的又说出不娶亲这话?”
煦玉则道:“玉儿与了那人不合时宜。”
贾母闻言更是不解,兀自寻思一回,以为煦玉之意乃是因与了女家门第悬殊,遂道:“若说婚配当需门当户对,尤其是我们这等人家,规矩礼节皆是不可或缺的。那小门小家的女儿虽不失贤淑端方之辈,到底不若大家之女知书识礼、知情识趣。何况哥儿之家亦是书香簪缨之族,于娶亲一事之上如何能够含糊了?……”
不料却闻煦玉对曰:“并非因了门第悬殊之故。”
随后贾母又连声追问究竟是因了何故不可娶亲,煦玉则支吾搪塞了。贾母无法,只得将煦玉之事置于一旁,将此番心下真正欲说之事道出:“哥儿之事倒也罢了,到底如今哥儿乃是一家之主,自个儿亲事惟有自个儿做主。今日叫了哥儿来,倒也为了另一事。当年你父亲外任扬州之时我曾去信与他,商量大姑娘的亲事。我心里着实中意你家姑娘,模样性子都是没的挑的,想替我家宝玉和你说这个亲。如今他二人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将亲事定下,再过一二年便可正式成亲。林家便是你这长兄做主,此事如今也惟有寻了你商量。宝玉是你瞧着长大的,再熟悉不过。你与珠儿素来相好,宝玉又是珠儿唯一的兄弟,若是与大姑娘结了亲,你们岂不是亲上加亲?还有什么不妥的呢……”
煦玉闻贾母提起黛玉亲事,方不若之前谈及自己亲事那般直率明确,惟推诿搪塞一阵,只道是黛丫头年纪尚小,现下谈论婚事为时过早,如今却也不急着字人,尚需留待家中,将那四德修习妥当。何况黛丫头惯常身子欠佳,若不调养妥当,岂不是既带累了自己亦连累了旁人。丫头小子两个他皆欲留在身边一阵,皆不欲就此许下亲事。
贾母听煦玉如是说,虽不像是反对,倒也绝非是认同之意。心下很是意外,阖府里皆以为宝玉黛玉两个的亲事是十拿九稳的,这做哥哥的亦是常年住在这府里,对这府里还有甚不满的。念及于此,贾母便知从前以为万无一失之事只怕未有定论,其间尚有疑虑,今次亦无法就此说定,遂打算先行暗地里寻人打探一番方是。此番便也不再多言,惟与煦玉说了一通闲话,方放煦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