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谢琰果然挑选了不少茶饼,妥善封装,命部曲送去慕容别院。而后,在李遐玉、孙秋娘与李遐龄的目送之下,他和孙夏便策马回了河间府军营。两人御马飞奔入营中,身手利落地翻身下马,早便有眼尖的府兵疾走过来大声问候,不仅争着抢着给他们牵马,又好奇地询问这两日休沐他们究竟忙什么去了。
“受友人之邀,当了傧相。”谢琰轻描淡写道,去校场上走了一遭,满意地望着正勤练战阵的府兵们。吴队正一板一眼地训斥着众人,远远瞧见上峰回来了,双目乍然大亮,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就只差身后摇起了尾巴:“旅帅可算是回来了!某正按着旅帅说的,让这群小子练战阵呢!”
“瞧得出来,你与他们都很费了一番功夫。”谢琰微微颔首道,“时候不早,便让他们停下歇息片刻,用过午食之后再继续罢。”说罢,他便将手底下一群府兵都召集到军帐当中,与他们分了些部曲带来的好酒好肉,权作慰劳。
这群魁梧的军汉皆是喜出望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畅快!在战场与校场上素来不容任何人冒犯其权威的谢三郎,一向都是这般有张有弛,治军严谨而又不吝屡施恩惠,恩威并施的手段用得炉火纯青。跟着他不仅能够频繁迁转得军功,平日里更是少不得各种好处。因此,即使他要求极为严格,亦是早便将一群属下/调/教/得心服口服,全心全意奉他为圭臬。
“郎君。”郭朴端着酒过来,毕恭毕敬地与他喝了一杯,压低声音向他通报消息,“张校尉似乎得了什么机缘,昨日他去拜别我阿爷,说是要去夏州某个军府中当果毅都尉。此番变动,先前并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按理说李都尉应当不会如此心急,将这校尉之职空出来才是。”他为人细心,擅长体察周围情形,一旦发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主动来向谢琰报信。虽说许多事大抵都逃不过谢琰的一双眼睛,但他这番一心效忠的心思也很是值得肯定。
“此话莫要再提,免得教旁人以为祖父为我徇私了。”谢琰不轻不重地道,“这校尉之职,我日后自会以功勋去换来。你的副队正、队正之职亦是如此。说不得,下一回若是有出战的机会,咱们便都能升上一升。”
“是属下鲁莽了。只是,不知这新来的校尉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喜好。属下打听了一日,竟也未能得半点风声,似是连阿爷亦不知晓。”郭朴又道,难免流露出些许担忧之意。他们毕竟都是下属,若是上峰是个很难相与的,少不得会受些委屈与磨搓,甚至白白被人抢了功劳。便是有李和、郭巡与何长刀三人为他们撑腰,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得紧。上峰有心为难下属,自会使出种种手段,教他们有苦亦道不出来。更何况,这位突然而至的上峰必定是个有背景的,又何惧区区军府的武官?
谢琰却是淡淡一笑:“这倒不必担忧。那人骄傲得很,必不屑于为难手底下人。你们都只管放宽了心就是。”说罢,他看了郭朴一眼,又道:“你有这等心思,确实是难得。不过,咱们从军行伍之人,还是应当少些弯弯绕绕,多些勇往直前。与其在军营中猜来度去,倒不如将这些算计都拿去对付敌寇。拿得像样的军功出来,再昂昂然回过首,必能教所有怀疑者、不轨者都不得不闭上嘴。”
郭朴怔了怔,垂首道:“郎君教训得是,某必谨记在心。”他是世家子弟,性情又本便是个多思多想的,故而一时之间不慎,才对那些似是而非之物着了相。仔细想来,可不是如此么?杂念太多,又如何能在战场上勇往直前?
谢琰正是觉得郭朴此人是值得造就的,方时不时地点拨他几句,希望日后他能成为最得力的下属之一。想当年,他若无李和在前头领着,必定也会绕上不少弯路,许多事情亦不会想得如此清楚透彻。李家祖父看起来粗豪,其实却是个胸有沟壑的,心中格局也宽广,李家祖母亦是如此。也正因为有这样两位长辈仔细教养,李遐玉与李遐龄姊弟二人方能养成如今这般与众不同的性情。
除了郭朴之外,吴队正等人对那位新上峰也充满了好奇。他们自另一位同属一位校尉管辖的朱旅帅处也得了许多小道消息,趁着酒兴围着自家旅帅七嘴八舌地问起来。都是些粗豪汉子,想的也不过是新上峰容不容人、吝不吝啬、懂不懂行军打战之类的事。
谢琰却不透出半分,只道:“不过几天不见,怎么都和那些走街串巷的多嘴多舌娘儿们似的?背后议论上峰,像什么话?无论来了什么上峰,自有我与朱旅帅去应对,你们只需遵命从令就行了。”
被他训了一通的军汉们觉得大失颜面,仔细想想也确实不太像样,遂耷拉着眼皮不敢再多嘴。午后休息片刻,谢琰又令孙夏与吴队正好生操练了他们一番:“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事,可见是平日操练得还不够!要是累得躺下就能睡着了,哪个还能想东想西?”得了这两句话,孙夏和吴队正都下了狠手,立时便将军汉们训得哭爹喊娘。
没过两日,新来的校尉便带着乌泱泱一群吐谷浑侍卫入了军营。一伙晒得乌黑的魁梧汉子发觉动静,都在校场边上偷偷瞧着。看着看着,吴队正总觉得为首之人瞧起来很是眼熟,用蒲扇似的大掌用力地捶了捶旁边的府兵,瞪圆了一双蛙眼:“那白面皮似的郎君,不就是那个……那个咱们旅帅的甚么生死之交,慕容郎君?!他……他就是咱们的新校尉?来头居然这么大?!比咱们旅帅还了得?”
郭朴不幸被他捶中,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心中却想道:这慕容郎君来头可不是大得很?身为吐谷浑王室,又是李都督的新孙女婿,刚得了侯爵的封号,连新妇也成了县主,在灵州城内可是大出风头。这对新婚夫妇可是圣人赦旨亲封的新贵,如今灵州境内的世家官眷们,谁不想结交他们呢?但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谢郎君的“生死之交”,他家新妇是李家娘子的“闺中密友”。怪不得自家上峰丝毫不在意张校尉调任之事,这新来的校尉可是再好不过了!
这位生着好容貌的新校尉甫来到军营,便引起了府兵们的议论。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径直去主军帐拜见了李和、郭巡与何长刀。见他笑容满面、礼数周到,原本还有些担心镇不住他的两位果毅都尉遂放下心来——若以勋爵来论,这年轻郎君的从三品侯爵,可比他们这些人的七八转勋官都更高些呢!
“某尚且年轻,也是头一回入军营。诸多事体,仍需三位长辈与诸位前辈多加指点。”不仅如此,对待其他四位校尉,慕容若也依旧有礼有节。几位校尉本觉得他太过年轻,似乎有些少不经事,也靠不住,但转而想到谢琰谢三郎,又恢复了淡定。想来,若是谢三郎再长些年岁,再得些功劳,也足可胜任校尉了。这慕容郎君既然有本事成了谢三郎的上峰,想必也不会太弱。都说英雄出少年,或许他们果然是老了。
一同用过午食之后,慕容若又命侍卫给长辈前辈都送了些礼物——并非重礼,不过是李丹薇替他准备的些许心意罢了。待回到军帐中,他立刻大马金刀地在中央摆满案牍的长案前坐下,抬眉一笑,随口吩咐道:“将谢旅帅与朱旅帅请过来。”说到谢旅帅之时,他笑意显然更深了些。
谢琰与朱旅帅都正等着他传唤呢,片刻之后便入得军帐内,给他行礼:“属下见过校尉。”
慕容若见谢琰的神色竟丝毫不变,仿佛当他是个陌生人一般,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他不透露自己会来河间府之事,便是想给谢琰一个“惊喜”,务必让他“惊”远甚于“喜”,以回报他这个并不尽职尽责的傧相。不料这谢三郎却是淡定之极,就似早便已经料准了似的。
于是,慕容若也只得不咸不淡地与他们说了几句公事,又让朱旅帅且先下去整军,他想瞧一瞧兵士们操练得如何。朱旅帅忙不迭退下去仔细准备,谢琰却被新上峰留了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良久,慕容若方拍案而起:“好端端地将我送你那些茶饼都送回来做甚?难不成你自省之后,发觉自己当傧相不够尽心尽力,心中羞愧难当,这才不敢接受这份重礼?”
谢琰瞥了他一眼:“我分明还加了好些茶饼在里头,你竟未拆开来看看?”
慕容若干脆地回道:“我不懂什么煎茶煮茶点茶,都交给十娘了。”
“交给你不过是牛嚼牡丹,给了她才不至于浪费了好茶叶。”谢琰微微颔首,“原本以为你会再过些时日来军营。新婚至今也只有五六日,如何能舍得?”他神色极为淡然,看似并不像调侃,话语中却难掩几分轻快之意。
慕容若笑骂道:“你以为我是你么?为了与元娘多待一会儿,便完全无视了自个儿的傧相身份?罢了,不提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你手底下的一百二十人,我等闲不会支使,由得你带领。因为我相信,你定能带好他们。至于朱旅帅那一百二十人,我会好生操练。而且,四队之间必须尽快磨合,日后方能派上用场。”
“你说得是。一百二十人仍是太少了……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谢琰点头道,“二百四十人,组成战阵倒也能算得上严密了。再加上部曲与侍卫,日后作突袭与断后的奇兵都使得。”
“在大战之前升得再高些,手底下的人再多些,咱们到时候能挣的功劳也会更大些。”慕容若意气风发地道,“我也不想与你说什么虚话,好男儿就该为父母妻儿挣出个锦绣前程来!我此次,只有四成是为了报薛延陀人之旧仇,六成是为了功勋!”
“我或许与你正相反。”谢琰接道,勾起嘴角,“不过,军功自是不嫌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