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匆匆而过,转眼便又是两度春秋。
时值重阳,灵州城内秋色正浓。诸多赴各家赏菊宴的牛车马车在街道上奔走,更有登高望远者佩戴着茱萸往城外行去。一辆不起眼的青帷牛车缓缓驶进了离利人市不远的里坊中,在一幢三路五进的大宅邸前停了下来。那宅邸门上挂着匾额,上书着“慕容府”。此三字虽为行楷,较之寻常书体笔迹却多了几分娟秀之气。
守在阍室中的门子迎出来,驱赶着牛车往内院而去。直至内院月洞门前,牛车才缓缓停下。车帘微动,两位绮年玉貌的贴身侍婢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而后转身相扶着两名身形轻巧的少女下车。
那年纪较长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身量较之常人高挑几分,梳着双环望仙髻,戴着玛瑙红宝梳、金银错虫草钗,插着金色的重瓣菊。一身八幅的石榴裙,配着藤黄色的夹缬半臂,举手投足间微微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年纪较幼的少女约十三四岁,梳着单螺髻,戴着碧玉攒珠步摇,插着赤黄的重瓣菊。一身六幅的橘黄及胸裙,配着鹅黄色的绞缬半臂,勾勒出甫长成的身段。
一位风华绽露,一位俏丽初成,一位宛如盛放含香的寒梅,一位却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各有风姿,皆教人难以移开目光。
“邀了你们来赴我的重阳宴,原以为还是如往日那般呢,想不到却都盛装打扮起来。实在难得一见,可得教我好生瞧一瞧,将你们这模样都记在心底才好。”
回首见月洞门前,一位盛装丽人含笑迎来,年长的少女轻嗔着上前把住她的手臂:“十娘姊姊怎么出来了?眼下正是着紧的时候,可须得小心些才好。”年幼的少女亦揽住丽人的臂膀:“原本是我们来瞧十娘姊姊,可莫要成了烦扰你才好。”
“怎么?连你们都觉着,腹中这个比我更重要许多么?”李丹薇似笑非笑地横了两人一眼,“就为了他,我便该每日都躺在榻上无所事事?不过是出来走几步,身边的每个人便都紧张得围拢过来,像是我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似的。分明身子舒适得很,三天两头便让医者上门诊断开药方,逼着我喝下那些苦药汤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剩下的话到底不吉,她便是心中再如何不满,也不可能说出口来。
“姊夫如此着紧么?”孙秋娘好奇地望着她微微凸突的小腹,含着些许敬畏之色,“也是因担忧十娘姊姊之故罢?”
“在姊夫心中,孩儿如何能比得上十娘姊姊重要?若是让姊姊不痛快了,他恐怕心里更不痛快呢。”李遐玉摇了摇首,笑道,“应当是崔县君一片慈母心肠罢。姊姊且体谅她一二,却也不必全由着她。毕竟这是慕容府,你才是当家娘子。”
听着她所言,李丹薇忽地噗嗤笑了起来,抬起手臂戳着她的额头:“若是这话教我阿娘听了,还不气恼交加,数落你居然敢挑拨我们母女?不过,这些话我最爱听。无论遇上什么事,你总是替我着想,帮我说话,而她——”她眉头紧蹙:“你绝不会知道,自我成婚之后,她每回见我的时候都说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李遐玉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的婢女,“无非是赶紧怀孕生子,一举生下两三个嫡子便彻底站稳了。再给貌美的陪嫁侍婢开了脸,生了庶子庶女的便放了良籍,从通房升作妾室,让她们感恩戴德。为了平衡内宅,接着购置几个身段妖娆的歌舞伎,放在外宅中供郎君取乐,或者送与客人。不过,歌舞伎不可生子,须得灌几碗药下去,免得混淆了家中的血脉。”
“……”李丹薇与孙秋娘瞬间无言以对。一个流露出些许果不其然之色,一个却满脸崇拜:“阿姊,这些祖母可从来没教过,你怎么知道?”
“别管我如何知道的,你们只说一说,官宦世家这样的日子究竟过得有没有趣味。”李遐玉挑眉:这种事还须得人来教么?参加那些宴饮,听几句闲言碎语,再瞧瞧那些官宦世家的种种做派,便自然而然明白了。
“当然没有趣味。”孙秋娘不假思索地答道,“为何男子三妻四妾享用不尽,女子便须得与旁人争夺宠爱?都是爹娘生养的,凭什么女子便低人一等呢?何况,后宅人多,便是主母再贤惠,亦是多有不宁。好端端的家中乌烟瘴气,成日闹事,又何必呢?”
“然而,举天之下这些人家都是这般度日。故而,他们也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仅此而已。十娘姊姊不必烦扰,崔县君耳濡目染以为世间夫妇大抵如此,你与姊夫情分到底不同。如何安排家事是你这位当家娘子决定的,便是阳奉阴违,她又能如何呢?”
李丹薇沉默片刻,叹道:“我心中明白,阿娘不过是心忧而已。去岁茉纱丽婚后不过两三个月便诊出了身孕,年末便得了个大胖小子。她见我迟迟没有动静,担心阿若不满,给我找了好些医者看脉调理。我原本心里不急,看着她焦躁不安也觉得急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好消息,才松了口气,她便又探问起了房内事……”
“只管拿好话搪塞过去便是了。”李遐玉安抚道,“崔县君没有恶意,十娘姊姊也很不必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将整个府中经营得滴水不漏,又何惧出什么纰漏?而且,若是心绪不宁,恐怕对腹中孩儿亦是无益罢。倒不如想开些,随心所欲些。若是实在不愿在灵州待着,何不去贺兰山下的庄园中度日?姊夫来往的时候亦便宜些。”
“如今尚未满三个月,须得闭门不出方可。待到能走动了,我定是要去庄园上的。”李丹薇道,唇角勾了勾,“不提此事了,眼见着一个月后你便及笄了罢?那时候我正好能出门,去参加你的及笄礼。说来,你的生辰在十月,你们的吉日就定在十一月,谢三郎也真是急得很呢。”
“谢家阿兄已经苦苦地等了两年,早便等不及了。”孙秋娘抿唇浅笑,眼眸中多了几分灵动,“祖母命阿姊准备他们自个儿的婚房,阿姊却不愿只得自己做主,每一样都须得两人过目觉着满意方可呢!原本几个月便能修葺好的新房,偏偏却足足用了两年才备好,样样都齐全得很,也实在不容易。”
李遐玉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还敢说这个?趁着机会,跟着我去一回便要走几样东西。连玉郎都与你学坏了,每回都不落空。上次看你的博古架上都满了,将那些物事都放在何处去了?”
“阿姊精挑细选出来的,必定绝非俗物。我自然要将这些都压在箱底。”
“横竖你又不想嫁,拿这些压箱底作甚?”
“阿姊就不许我攒些好物事,日后留给外甥女么?”
李遐玉假作气恼,轻轻掐了孙秋娘一把。孙秋娘笑嘻嘻地扑进她怀中,紧紧搂住:“只要想到离开阿姊,我心中就痛不欲生。如今正好,往后还有数十年的日子,与阿姊相陪着度过呢!”
李丹薇见姊妹二人皆是笑盈盈地,似乎对这般奇异的言论完全没有任何异议,不由得笑了笑,似不经意地道:“如今你年纪还小着呢,莫说什么嫁不嫁的。若是日后生了孩子,与元娘的孩儿结成婚姻,岂不是更有缘些?能将两人的情分长长久久地传下去?我早便已经想好了,元娘的儿女中,我定是须得要走一个的。”
“不得不说,十娘姊姊你想得委实太长远了。”李遐玉失笑道。
“……十娘姊姊说得有道理。”孙秋娘怔了怔,竟当真仔细权衡起来,“我若是招个婿如何?”
“何必招婿?”李遐玉随口道,“家里不是还有玉郎么?你若是嫁了自家人,总归也不会离家而去。何况又能接着替祖母掌家,也不须担心玉郎娶了个小心眼的娘子,容不下咱们姊妹二人。”
“他?”孙秋娘禁不住笑出声来,哼道,“这几年与他抢阿姊还不够么?日后还要与他抢?我倒恨不得他娶个小心眼的娘子,将他缠得紧紧的才好。如此,阿姊便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丹薇接道:“这话若是让谢三郎听了,仔细你日后恐怕连他们俩的院子也进不得。”
孙秋娘立即假作惧怕之状,揽着李遐玉的手臂晃了晃:“阿姊可不许与谢家阿兄说!”
“他耳目众多,便是我什么都不提,定也能知晓。”
“也罢也罢,便是知晓又如何?他日日都须得去军营,我还怕寻不着机会么?说来,好不容易才避开他们,咱们自己行宴,便不提他们了罢?”
“也好。就让他们自顾自登高行猎去,咱们赏菊吃蟹。说来,十娘姊姊眼下不能吃蟹,莫不是连蟹也没备几只罢?”
“上好的糖蟹,我看着你们吃便是了。”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往内堂而去,满院的金菊开得绚烂,衬托得秋色越发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