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因高句丽会同百济攻击新罗,且行事骄横无状之故,令大唐天子大为震怒,遂决定发兵征讨。据传,此消息传至漠北之后,薛延陀可汗牙帐中立即再度掀起了汹涌的暗潮。身为庶子的小可汗突利失素来亲唐,对夷男可汗建言,称此为交好大唐的良机。若能遣铁勒勇士襄助唐人东击高句丽,取得大胜,必能令先前和亲所产生的罅隙消弭于无形之中。当然,无疑他也想趁此机会,将扣在自己身上那个护送聘礼不利的“罪名”彻底洗去。
然而,大阏氏所出的嫡子拔灼却认为,这是反攻唐人的天赐良机。唐人攻打高句丽,其边境必然空虚,若是长驱直入,或许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攻下数座城池。如此,不仅能掠走无数金银奴隶,更能一雪前耻,彻底树立薛延陀在漠北草原上的威信。他坚持,铁勒人不能仰唐人的鼻息而生活,而应该像当年的突厥人甚至传闻中的匈奴人那样,让汉人称臣纳贡,并主动送来公主和亲。
夷男可汗左右权衡之下,遣使前往长安,宣称可率二十万控弦勇士,襄助大唐雄师东征,从而刺探大唐天子之意。若是这位天可汗的态度暧昧不明,那么按照拔灼所言,趁其不备挥师南下,或许大有可为。而对于薛延陀而言,劫掠抢夺大唐,远比去抢劫高句丽所获更加丰富,得利更多。若能借此缓一口气,再度树立薛延陀部在铁勒人当中的威严,漠北便不会像如今那样人心涣散。
不过,大唐天子却并没有给薛延陀使者半分颜面。传闻中说,他很是轻蔑地道:“回去告诉你们可汗,我父子二人齐心协力东征。若是你们打着寇边的主意,尽管来试试便是。”如此断然的拒绝,令夷男顿生怯意,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大唐随即调兵遣将,准备北伐高句丽之事,河东道河北道军府频繁调动,集齐数十万大军。大唐天子命时任刑部尚书的郧国公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时任太子詹事的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水陆大军分别进攻高句丽。两位大将先行一步,统帅诸军,次年二月天子御驾亲征,从洛阳挥师北上。
天子亲征的消息传至夏州、灵州与凉州,三位大都督立刻加紧战备,防御薛延陀人或西突厥人南下侵扰。与此同时,暂时回到河间府军营的慕容若、谢琰等人,甚至来不及归家看一眼,便又接受了李都督的任务,再度前往漠北打探消息。
三月暮春,漠北草原上一片苍茫。由铁力尔部落的青壮组成的商队携着百余头骏马与骆驼,正朝着东北方向的薛延陀牙帐而去。因着护卫众多且个个彪悍之故,途径的铁勒部落并不敢打什么歪主意,都正正经经地与他们做起了生意。夹杂在铁勒面孔当中的几个粟特商人和大唐商人格外受欢迎,而他们也比过去的商队稍微慷慨一些,自是顺利地交换了许多上好的皮毛并药材马匹牛羊骆驼等货物。
如此一路往北行,各部落的动向便一望即知。哪些部落支持突利失,那些部落依附拔灼,哪些部落举棋不定,哪些部落两相讨好,皆是清清楚楚。临到薛延陀牙帐之时,前方却有消息传来,称王庭加紧防卫,不许商队通行。即使铁力尔商队中有好几个曾跟随乌迷耳来过牙帐的年轻铁勒人,拿着部落的信物,对方也依旧不肯放行。于是,商队只能折向东方,继续去往其他部落。
黄昏之时,商队终于抵达某个部落中。众人纷纷扎营休息之后,某座营帐内,装扮成粟特商人的慕容若与大唐商人的谢琰围坐在矮案边,展开愈加详细清晰的漠北舆图,一边轻声讨论,一边在舆图上标记部落名称及其投向。
“依你看,英公与郧公此战是否会顺利?听说那高句丽的权臣莫离支泉盖苏文亦不是省油的灯,不单弑君,还杀尽了朝中百余大臣。如今立了傀儡王,犹如曹孟德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说不得过些时日便自立为王了。”
“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成为曹孟德。且此人如此凶残蛮狠,弑君杀臣,国内必定有许多仇家。若是此战大败,说不得便能动摇其人心,令祸乱四起,翻天覆地。”谢琰挑起眉,“不过,我倒是觉得若是新罗不曾来大唐求助,冷眼旁观他们三国彼此攻伐,互相内耗亦是不错。虽说不过是区区弹丸之国,但也曾狼子野心进攻中原。若是容他们安然居于卧榻之侧,迟早会造成乱局。”
慕容若垂眼笑道:“你说得是。想我吐谷浑人,当年亦是自鲜卑山西迁而来。那本该是我们之故土,却频频落入这些弹丸之国之手,想来真有些不甘心。”传闻中的鲜卑山(大兴安岭),过去便是北接肃慎(靺鞨)、东临扶余以及高句丽的要地。数百年来,一直是北方游牧族与东北农耕国度之间的天然国界。
“若是他日有机会平复东北故土,你再请命迁回鲜卑山亦无不可。”谢琰笑道,“只是你们这一支离开那里已经数百年,众人也未必还想着回去罢?”
“你说得是。我也只是想去看上一眼。如今已经习惯了大唐的繁华,如何能适应深山老林?何况,更是舍不得十娘、阿修和芷娘跟着我受苦受累。”慕容若摇了摇首,“说来,以你所见,薛延陀牙帐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便不许人出入?莫非是夷男可汗病重?”
“假如夷男病重不治,突利失与拔灼必定相争,支持他们的部族亦会蠢蠢欲动,咱们一路行来不可能毫无察觉。何况先前夷男也曾卧病许久,二子阋墙的时候,牙帐亦并没有严禁其他部族出入。”谢琰略作思索,“我倒是觉得,或许发生了一件夷男并不欲让任何人知晓之事——”
说话间,郭朴突然求见。慕容若与谢琰对视一眼,唤他入内。同样作商人装扮的郭朴朝两人行礼,低声道:“方才属下与前来交易的铁勒人闲谈,听他们说起,近日似乎从东方来了一群靺鞨人。他们中有好几个衣饰华美的贵族,带着不少贵重礼物,一路往王庭方向去了。”
“靺鞨人?”慕容若拧起眉,难掩厌恶之色。鲜卑乃东胡族系,与肃慎一系的族群经常交战,堪称世仇也不为过。虽说后来饱经匈奴、突厥、薛延陀的欺压,但对肃慎族群的厌恶仍是刻在骨子中的。“这群凶蛮的混账又在打什么主意?”
“靺鞨人早便成了高句丽的附庸,你觉得他们会打什么主意?无非是合纵连横罢了。”谢琰眯起眼,冷笑道,“高句丽不肯坐以待毙,借着靺鞨人传话,许以重利贿赂。只是不知,夷男可汗到底会如何抉择罢了。此事紧急,慕容,赶紧写信,八百里加急送回灵州。 若是夷男被他们劝说得心动了,说不得会与高句丽夹击大唐。”也许,到时候他们应该来一次围魏救赵,直接攻打薛延陀王庭,迫使他们回师相救,再中途埋伏袭击?
与此同时,薛延陀王庭当中,正满腹怨气自斟自饮的突利失听闻靺鞨来使的消息后,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他甚至顾不得派人去打听消息,赤足奔出帐篷,径直往王帐冲过去。然而,行至王帐前的时候,便被从内而出的拔灼拦在了外头。
“阿父正在接见贵客,二哥这般模样,难不成想让贵客看我们的笑话?”拔灼轻蔑地嗤笑着,一付胜券在握的模样。突利失嘶哑着声音,怒喝:“你空有勇猛却无谋断,薛延陀只会亡于你之手!想效仿匈奴与突厥,也得衡量衡量你自己的份量!真是可笑之极!!”说罢,他也不再往里头闯,又回帐喝酒去了。
拔灼大怒,对着他的背影抽刀,低声对左右亲近道:“他日必教他人头落地,方能解我今日受辱之恨!将他的头颅做成酒器,就让他睁大眼好好看着,我如何振兴薛延陀,踏平唐人的土地,让唐人闻风丧胆!!”
然而,许是因长期卧病思虑甚深之故,夷男可汗并未轻易答应高句丽的许诺。他既没有收下靺鞨人送来的珠宝,也同样没有将他们放走,而是以招待贵客作为借口将他们扣留下来。而后,他命亲信前往大唐与高句丽的战场打探情况,又悄悄让人去刺探大唐边疆的虚实。
不久,大唐平壤道行军大总管郧国公张亮率水军,渡海袭击高句丽,并攻占卑沙城(大连)的消息传来。同时,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英国公李勣率陆军,攻克辽东的重城辽东城(辽阳),杀敌并俘虏两万余人。连战连胜,大唐将士的士气越发激昂。不仅远在长安留守的朝廷重臣们十分振奋,便是护守边境的夏、灵、凉等都督亦是松了口气——此两战制胜,不仅击破了高句丽的熊熊野心,同样震慑了蠢蠢欲动的薛延陀人。
据说,夷男可汗听闻此消息后,怅然若失地长叹道:“良机……早就错失了。如今的唐人不缺精兵良将,天子立的新太子地位稳固,朝廷上下万众一心,寻不着空隙,不能轻易冒犯。”突利失深以为然,拔灼却依旧不放在心上。
五月,夷男可汗病重,来不及立下一任可汗,便急病而亡。此时拔灼因母族强大之故,已经控制了薛延陀的薛、延陀两部本族以及其依附部落,而突利失得到了其他铁勒部落的支持,如回纥、同罗、仆骨等。待葬礼过去之后,突利失自觉留在王庭只会陷入困境,甚至不知不觉便被拔灼所杀,于是突然离开牙帐,东行前往回纥等部。拔灼得知消息后,亲自率亲信追赶,终是成功袭杀突利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