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静县的李家老宅之内,近来一直都洋溢着一派喜气。不仅几位内眷喜上眉梢,言谈间皆是止不住的笑意,就连仆从走起路来也是个个生风,背脊挺得笔直。原因无他,继夏州之战大胜的消息传来之后,谢琰与孙夏随之计功晋升的文书也已经确认,令他们无不与有荣焉。且不提慕容若这位吐谷浑王室,如谢琰这般年轻的果毅都尉,遍数大唐之内又能有几人?这可是五品服绯高官——许多人庸庸碌碌,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服紫服绯,更不敢奢望得到上护军这般的十转功勋!
“不过是个从五品下的官阶,也值得你们每日在我跟前念叨?他日若是三郎升任折冲都尉,你们岂不是都能飘飘然地飞起来?”李遐玉轻笑着放下笔,将笔走龙蛇写就的信件置入信匣中封好,“命部曲将信送往长安,交给谢大兄。”谢琰如今不方便写信传书,与长房的往来皆由她代劳。战胜计功这般的好消息,自是该及时让长兄知晓。
“是,奴这就去。”思娘接过信匣,转身出门去。临出去时,又有些忧心忡忡地回首看了好几眼。李遐玉见状,不由得失笑:“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我能出什么事?你安心去罢,将交给你的事做好便是。”
“思娘姊姊放心罢,我们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元娘。”她的两个新任贴身婢女年纪约十四五岁,名唤晴娘、雨娘。她们是思娘与念娘亲手/调/教/出来的,一个性情跳脱机变,一个沉着稳重寡言,倒也算是十分相称。晴娘便喜欢一直不停地说话,时常能逗趣:“因着觉得元娘似乎并不十分高兴,奴们才多提几句呢。”
“我心中自是替他高兴。这些都是他在外用性命搏回来的,亦是他该得的。”李遐玉应道,眉头微蹙,“不过,高兴之余亦有懊恼与怅惘。既可惜他获功劳的时候,我不曾与他并肩作战;亦可惜腹中的孩儿长到如今,他却从未亲眼得见过。”眼看着便要到生产的日子了,他似乎还留在夏州,应当是赶不及归家了罢。
“身为武官之妻,聚少离多是常事。”倏然,外头传来柴氏的声音,“你嫁与他的时候,便应当想过这些。怎么,如今竟是懊悔了不成?听起来,竟颇有几分悔教他登上那条青云之路的意思?元娘,这可并不像你,莫非是腹中孩儿之故,令你也变得多愁善感了些?”话音落下之时,柴氏也与茉纱丽相携而入。
李遐玉扶着晴娘与雨娘,起身相迎:“祖母教训得是。这些时日成天只顾着养胎,或许确实养出了几分矫情之意。不过,儿悔的是这种时刻实在太不巧了。既不怨他,亦不怪孩子。而且,眼下边境依然不稳,或许生下孩儿之后,儿还能赶得上下一回大战呢?”
柴氏挑起眉:“丢下不过满月的孩儿,去寻夫婿?事态尚未紧急到如此地步,你大可不必这般急切。更何况,到时候或许便是你心里舍不得离开了。这世间确实对女子多有制约,不过许多时候也是咱们不够狠心,舍不下儿女之故。”
李遐玉怔了怔:“若是如此,生儿育女之后,岂不是永远无法恢复往昔的自在从容?儿犹记得,祖母便是生下阿爷之后,也曾继续征战过罢?”她希望能拥有孩子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再也无法恢复从前。仔细想来,亦确实如此。多少女子闺中颇为自在,然而出嫁后便都须得操持家事庶务,接连生养,抚养孩子。回过神之后,年华早已老去,便又该到为儿女筹谋婚事的时候了。接着便是期盼儿孙满堂,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再无声无息地逝去。人生短短数十年,大都过着这般的日子,甚少例外。
“那时,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我才能放心将他交给旁人照顾。”柴氏道,“你说得是。一旦生儿育女,便须得担负起抚养之责。若是将儿女都交给奶娘、傅母、仆从,母子之间又如何能亲近得起来?且如果一时不慎,选了品性不佳之人,不知不觉中孩子便会被教歪了,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李遐玉若有所思,抚着小腹,腹中的孩儿仿佛感觉到她的温柔,翻了个身。她微微一笑,眼前倏然凌乱地闪现出些许片段:一时间是一位面目模糊的女子盛装打扮袅袅婷婷行来,一时间又是孙氏揽着她坐在矮榻上手把手地教她穿针引线。
她一时辨不清楚究竟为何会有旁人出现在记忆中,却无比认同柴氏此时所言。眼下的她或许仍尚未准备好,也根本不知如何才能成为一位好阿娘。生而不养,兴许是很多高门世家的规矩,然而确实会令亲情淡漠几分——她不想成为这样的母亲,而是想成为亲密无间的阿娘。为了孩儿,她确实应该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暂时牺牲自己的志向。当然,身为阿爷的谢琰也应当尽心尽力。
“不过,我亦不希望你们日后只围着儿女转。那样的日子有时候也颇为无趣。待到孩儿们能走能言,你们大可如以前那般自在行事。”柴氏接道,“我替你们教养些时日,应当也无妨。”
“多谢祖母。”茉纱丽抿唇笑起来。六个月前,她又生下一位小娘子,如今体态早已恢复轻盈,瞧着依然如少女一般模样。“不过,我们还有许多事须得跟着祖母学呢。祖母先将我们教出来,再去教重孙重孙女也不迟。”
柴氏颔首而笑,又问:“产室可都准备妥当了?稳婆、医女都已经请了过来,会在家中住上些时日。医者也唤了相熟的,随时都能过来看诊。”茉纱丽已经生产两回,李家上下早便有充足的经验。但李遐玉身边的婢女与管事娘子到底是头一回经历这些,故而她依然有些担忧,事事都过问方能放心些。
“产室安排在东厢房中。”晴娘回道,“奴们每日都会清扫晾晒,元娘也去瞧了几回。”
李遐玉轻轻点头道:“因着至少须得在里头待满整月,所以儿特地去瞧一瞧。幸而如今已经将近仲秋,不然若是暑热的时候关在里头,便如合拢的蒸笼一般,岂不是越发难受得紧?”所谓的产室便是密不透风四周空空如同雪洞似的屋子,坐月子的时候就犹如囚笼中的鸟,仅仅只是稍微想象一番,心中便颇不是滋味。
柴氏拍了拍她的手:“且忍一忍罢,横竖也不过就是数十日而已。”说着,她便牵着孙女,打算与她一同去瞧一瞧。祖孙几人来到产室,在里头略转了转,果然布置得极为干净整洁。然而,这不过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屋子,实在没什么好瞧的,于是便又鱼贯而出。
临出门时,李遐玉突然觉得腹中阵阵发疼,不由得住了脚步:“祖母,儿从今夜开始,恐怕就要在产室中度过了。”说罢,她蹙眉轻抚着腹部:“一时间有些钝疼,应当是要生了罢?这孩子,果然是等不得她阿爷生辰的时候。”眼下才刚到八月呢。
虽是立即就要生产,然而她却实在并不像是位临产之妇,云淡风轻得很。茉纱丽顿时又禁不住流露出崇拜之色:“元娘真是镇静非常,比我当初那一惊一乍的不知强了多少。”
“这孩子倒是挺会看时候,确实是个再乖巧不过的。你先出来,扶着雨娘站着。”柴氏似乎也并不惊讶,立刻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晴娘再安排人打扫产室,将被褥铺陈都换成新晒过的。赶紧将医女与稳婆都唤过来,再着人去请医者,愈快愈好。眼下离破水还早,元娘且去沐浴,小心着凉。厨下送些吃食来,汤汤水水多准备些,再熬些参汤以防万一。”
因有主母坐镇之故,院中的仆婢皆十分井然有序。时近傍晚,柴氏索性便让厨下将夕食端过来用。她坐在小楼前堂中,依旧镇定自若地安排人前往城外寺庙中献供。茉纱丽则有些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待到孙秋娘闻讯而来的时候,更是满脸急色。
李遐玉在小浴室挽发沐浴后,便扶着雨娘出来。经过前堂时,瞥见焦躁不安的二人,不由得笑了:“怎么如今看来,你们更像是产妇呢?不必着急,我常年习武,身子强健,只是生个孩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阿姊,怎么经你这般说,生产便如同打猎一般寻常?”孙秋娘忍不住跺了跺脚,“若是当真如此寻常,怎么阿嫂两次生产都喊得全家惊吓不已?”她也是被当时的惨呼声吓怕了,简直无法想象到底有多痛苦。
茉纱丽忍不住接道:“生产确实疼痛难当,有哪家产妇是不会呼痛的?元娘你也莫要逞强忍着,该哭的时候便哭,该喊的时候便喊。虽然三郎眼下不在,听不见,但我们事后都会告诉他,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李遐玉扬起眉,却是一笑:“无妨。我受着生产之苦的时候,他也在战场上熬着呢。如此一想,心里竟有些奇异的平衡之感。”说罢,她又不慌不忙地进了夕食,喝了酪浆,这才扶着雨娘入了产室。
自从她进入产室以后,里头便静寂无声。夜幕降临,产室里燃起烛火,依稀能看见她慢慢走动的影子。而后,随着稳婆喊道“破水了”,李遐玉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的裙子已经全湿了。腹部的疼痛越来越紧密,以至于破水了她也毫无知觉。此时她已然不能再妄动,婢女医女等几人立即上前将她搀扶到长榻上躺下。
“娘子莫怕,待老身看看开了几指。不必焦急,躺在榻上蓄些气力罢。”
“我气力足得很。不过——只是这么干等着?须得等多久?”
“每人都不相同,有些快有些慢。”
“……”
“……不如进些羹汤?”
“方才已经用了夕食,并不觉得腹中饥饿。”
两位稳婆面面相觑,觉得这位产妇实在是太过平静了,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般。寻常人家生产都是闹腾腾的,呼痛且不说,还有大哭大闹的,何曾见过这等静谧的场景?瞧着瞧着,竟令她们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稳婆再查看时,立即惊喜道:“开得很快,已经七八指了。娘子便蓄力罢,老身摸一摸孩子的位置。”
李遐玉一直听着稳婆的引导,该用力的时候便拼尽全力——她的体力确实好得惊人,并未如何煎熬,便觉得腹中与她血脉相连的那块血肉顺利地滑了出来。稳婆忙小心地提起孩子拍几下,便听得很是精神的大哭声。
“恭喜娘子,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呢!”
“恭喜娘子,弄瓦之喜!”
听得稳婆与医女的恭贺声后,李遐玉立即命雨娘将襁褓抱过来。细细看去,刚生出的孩子浑身发皱,并不见有多“玉雪可爱”。然而,仅是看着她,她心中便涌出了无限的欢喜:“将小娘子抱去给祖母瞧瞧。此外,稳婆、医女都重赏。”
三郎,咱们终于拥有掌上明珠了,你何时能家来瞧一瞧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