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策马奔出凉州军营之后,谢琰首次睡得如此放松与安心。不必为完成军命而思虑不休,不必为陷入重围而殚精竭虑,不必浑身警戒仿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此刻的他,犹如身在家中,将所有纷纷扰扰与激烈的情绪都暂时抛至九霄云外,只专注地享受与家人相守陪伴的乐趣,享受难得的无忧无虑,享受内心的安宁与平静。
经历了沉睡酣眠之后,已经堆积入骨的疲惫仿佛一扫而光,只余下些许身体的酸痛不适。心中则更是一片明亮,似乎被清澈的河水彻底涤荡得干干净净。张开双眼的时候,谢琰便准确地捕捉到了李遐玉的身影,握住她的柔荑坐起来:“已经什么时辰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并未休息多久,一时间竟有些难辨时间。
“时候尚早,你大可再歇息片刻。”李遐玉轻声道,伸手抚摸着他眉间淡淡的褶皱与眼下的青黑,“午时左右出发,完全来得及。方才有部曲来报,你麾下那些府兵都仍在休息呢,你亦放松些罢。”将近二十日的奔波劳累,岂是休息一夜便能平复的?故而,她希望他能多躺一会儿——哪怕是片刻也好,说不得身体中的疲倦与那些细微的伤口便能好受一些。
“若是躺得太久,心中那股劲便消磨了。”谢琰回道,“一鼓作气,方能如猛虎下山一般。否则再而衰,三而竭,我们与那些薛延陀人也没甚么区别了。毕竟,身体的疲倦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休养过来。倒不如为了那股劲,不去多思多想得好。”说罢,他坐起来,里衣半敞,露出里头已经半愈合的伤口。李遐玉禁不住望过去,轻轻蹙起眉。
“阿玉,替我上药包扎如何?”谢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索性脱下衣衫系在腰上,露出半截身子。上头各种伤口密布,有些已经痊愈只留下疤痕,有些却仍是翻卷狰狞。所幸虽是暑热未散的初秋,伤口却并未化脓,不然随身带的伤药可能便不够用了。部曲女兵中虽都有颇通医术者,但毕竟并非真正的医者,也只懂得用草药治一治外伤罢了。
李遐玉默然地取出药膏,给他慢慢抹药包扎。她犹记得,当初他们也曾杀过许多敌人——既有穷凶极恶的马贼,亦有凶猛残忍的薛延陀人——然而,无论哪一次,谢琰都从不曾受过这么多伤。有些伤口甚至险些就能要了他的性命。这一刻,她无比憎恨那个将他陷入困境的始作俑者,恨不得立刻便能将此人挖出来,百倍千倍报复之。
“到底是何人,心思竟如此狠毒?分明是保家卫国之战,却偏偏生了阴毒的害人之心,竟然想让你死在漠北草原,同时身败名裂?”说实话,战争之中要害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然而欲看似光明正大地陷人于险境,再加以污蔑,却并非易事。再如何精巧严密的计谋也有蛛丝马迹,反倒不如乱军之中的胡乱砍杀或者放箭更为干脆利落。若无什么深仇大恨,很难想象有人竟会使出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一个果毅都尉。
谢琰略作沉吟:“迄今为止,我自问行事从来都很小心,并未轻易得罪过什么人。不过,回顾过往,咱们可能早便不知不觉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不独是我,咱们一家人与慕容若,那人都可能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位高权重,但咱们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既然已经是你死我活了,便不必再存什么侥幸的心思,彻底将此人拉下来才是上上之策。”
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李遐玉的眉头拧得更紧,银牙轻咬。她刚想再说什么,外头便传来雨娘与晴娘的声音。谢琰穿好衣衫,牵着她的手坐在旁边的席子上,轻描淡写道:“虽然彼时错过了时机,但此时依旧不晚。安心罢,我会私下与慕容好好谋划此事,不会冤枉了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任何意图不轨之人。我们位卑职低,但也并非毫无依仗之人,也断不会容他再下什么黑手了。”
事关重大,不适合在如此简陋的帐篷中继续讨论,李遐玉便只是微微颔首:“若有任何进展,都不许瞒着我。你们若动用自己的人,难免容易教人察觉。我手底下放出去的部曲女兵众多,早已经泯然如寻常百姓,正可作打探消息之用。”
谢琰浅浅一笑:“都听你的。”说罢,两位侍婢便端着简单的吃食进来了。
因急行军赶路的缘故,自是没有什么好吃食。干粮煮成的羹中,加了些临时捕的鱼,闻起来有些腥味。而马肉羹、炙马肉则更是腥臊柔韧,无论如何调味口感也很是一般。不过,因有些日子没有正经吃过粮食的缘故,谢琰居然也觉得味道实在很不错,用了好几碗杂粮鱼羹,方意犹未尽地作罢了。
用过朝食后,孙夏与郭朴来求见。李遐玉又召集了女兵、部曲的头领,派人唤来了仍然揉着惺忪睡眼的丝帖儿,与他们说起了午后的追击安排。听罢之后,所有人都精神百倍,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炽烈得犹如正午的日光一般。
“如今他们不过是咱们的囊中之物,只需探囊而取物,便可手到擒来。”立在众人面前的李遐玉镇定而平静,扫视他们的时候却带着强烈的自信。或许连她自个儿也并未发觉,侃侃而谈的她便宛如真正运筹帷幄之中的主将一般,让人止不住地想要追随,想要相信,想要跟着冲杀,想要以性命托付。
谢琰含笑望着她,只是偶尔补充一两句,其余的时候皆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颔首。不过,孙夏与郭朴也并未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反应、观察他的态度。他们二人已经完全被说服了,早便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击了。一雪前耻、报仇雪恨的诱惑就在眼前,谁能忍得住呢?他们身上背负着同袍的性命与期望,自是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于是,用过午食之后,这支犹如奇兵一般的唐军便拔营出发了。初时众人赶得很急,直至傍晚时分,他们才停了下来。李遐玉命众人就地扎营,稍作休息,又与谢琰、孙夏、郭朴等人攀上附近的矮石山。
此地位于郁督军山之东北,依稀仿佛能闻见远处飘来的血腥之气。然而遥遥向西南望去,却只能隐约看见雄伟的郁督军山的轮廓。与此同时,就在正北方百余里处,波光粼粼的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呈三角之状将东、北、西三面都牢牢困住,可谓是只能背水一战的绝地。
“薛延陀人慌不择路,居然狂奔到了此地,真是天欲亡他们。”李遐玉道,目光微冷,“到时候只管将他们像赶羊群一样赶到北面,便仅仅只需乱箭齐射即可了。”
“在此之前,须得让他们彻底失去背水一战的勇气。你方才的安排,便是为了此刻的铺垫罢?若是此计用得好,恐怕无须我们动手,他们也能自相残杀起来。”谢琰轻笑,视线望向约莫三四十里之外的薛延陀人临时营地。说是临时营地,其实也不过是胡乱扎起的帐篷群而已,战马几乎都并未拴起来,在周围或平静或暴躁地行走。而战旗、武器皆是七零八落的薛延陀人则或直接躺倒在地,或正在煮食,看起来仿佛很是安宁。
“他们似乎真觉得咱们已经没有再追过来了。”孙夏扫了几眼,“居然连斥候都一付昏昏欲睡的模样,啧啧。元娘,昨晚你那一千人到底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追着他们一直杀罢了。一直追到清晨,便做出体力不支状撤退了,转而远远缀着他们。”李遐玉道,“紧张之后骤然放松下来,加之已经多日不曾好生休息,他们的体力与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眼下他们看似放松,其实仍是紧绷的弓弦,只要轻轻一勾——”说着,她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便会断裂。”
孙夏砸着嘴望着她,连连点头:“不愧是元娘,果然还是那般厉害。”而郭朴则是暗地里扫了她好几眼,心中暗暗宽慰——也只有谢三郎才敢娶这样的女子,才能娶这样的女子。否则,寻常男子恐怕见了她这模样,只顾着心里瘆的慌了,哪里还能喜爱得起来呢?当然,这样的女子,也确实值得所有人尊重就是了。
夜色降临,李遐玉召集了所有将士,下达了军令。她将一千左右的府兵分作两队,交由孙夏与郭朴分别带领。一队前往袭营,另一队随时策应,谢琰可任选一队加入。剩下所有人守候在南面,负责将逃脱的薛延陀人往北驱赶,以箭阵压制。
为了不惊动敌人,唐军的马蹄事先都包上了布头,而且行动十分隐蔽。薛延陀人自以为已经脱离战场,无人再追击,加之人心松懈,斥候都已经回到营中,竟没有任何人发现这群唐军的动向。直至孙夏带着五百人冲进营中,一边用铁勒语嚷嚷着“唐军来了”,一边四处砍杀,他们才从睡梦中惊醒,继而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
夜色实在太深,完全分不清敌我,而且没有上峰及时指挥,又听见到处都是“唐军来了”的呼喊声,恐慌之极的薛延陀人直接炸营了。他们不分敌我,遇到人便挥刀就杀,争先恐后地去抢营地旁边四处奔逃的战马。甚至在明知对方是同族的情况下也自相残杀,只为了获取一线活命的希望。整个营地都失去了控制,许多身份较高的贵族武官都被下属杀死了。于是,乱象越发频生,一万人竟几乎折损了大半,剩下的人试图往西南冲去郁督军山,却被箭阵所阻断,不得不折向北。
虽说很熟悉周围的地形,然而彻底慌乱的薛延陀人已经忘记接下来拦阻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汹涌的河流——早在昨日他们战败的时候,便一步一步踏进了李遐玉的陷阱之中,早已经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