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夕之间,李暇玉便从生死中挣扎出来,身体日渐转好。病势来时汹涌如潮,谁都不曾想到她竟一度生命垂危,令家人甚至有种她正追随谢琰而去的错觉。然而,病势去时却延延绵绵,不断地反复,不断地折腾,亦始终都没有令她再一次屈服,就如同即便在昏迷当中她也坚信谢琰仍会回来一般。
直至初冬时分,她才能够绝大部分时间都维持清醒,不再动辄陷入沉睡。原本几乎每日都围在她床榻边的家人们这才松了口气,紧缩的眉头略微放松了几分,接着便匆匆忙忙各自忙碌去了。为了陪伴她,他们积累了许多事务需要处理,连李和也顾不得身子骨,时常夙夜来往于县城与军营之间。而李暇玉此时也需要安静地养病,不适合他们时常来往进出。
然而,女儿却成日都粘着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似乎一刻都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尽管李暇玉一直担心自己身上的病气会过给她,却也因不舍瞧见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只得放任她待在身边。而且,不过是四个月不见,女儿便仿佛长大许多,她也确实很想念她,恨不得时刻都能将她捧在手心里才好。
“阿娘,看看……”染娘很是聪明伶俐,不过刚一岁多,吐字便已经十分清晰。她正坐在茵褥上,顽着一堆零散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许是从谢琰的工坊角落中取出来的,形状大小颜色皆不一。寻常人看着不过是一堆边角料而已,她却爱不释手,能用小木块搭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事来。此刻她成功地搭了一座状似房屋之物,立即抬起首来,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正在向着自己最依恋的娘亲邀功。
“染娘真是厉害,这房子看着便像是咱们家呢。”李暇玉仔细看了看,微笑着赞道。
小家伙得了夸赞,心满意足地继续努力去了。李暇玉怜爱地望着她,忽而又想起依然渺无音讯的谢琰,心中不由得一恸。她的目光移向窗外,发现映在上头的日光,倏然很想晒一晒温暖的日头。成日关在寝房中,不得随意开窗通风,不得随意换洗,总让她想起当时坐月子的时候。然而,那个会千里迢迢赶回来探望她的人,却始终没有再度出现。甚至,连她的梦中也难以见到他的身影。
“雨娘,打开窗户。”李暇玉淡淡地吩咐道,看了幼小的女儿一眼,又道,“一条缝隙即可,免得染娘吹风受寒。”女儿毕竟年纪太小,身子骨不甚强健,还是谨慎些为好。
见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才是病人,雨娘本欲提醒,在她再度瞧过来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一凛。这并非她的错觉,娘子从病中清醒之后,浑身的威势便不同以往了。那并非是骇人的气势,而是从根骨之中散发出的似有似无的尊贵之气。教人不知不觉便想听从她的命令,或者为她赴汤蹈火,去做任何事情。
“不过是一条缝隙,不碍事。”李暇玉道。雨娘遂有些犹豫地打开窗户,带着新雪气息的风吹入室内,搅动了沉闷的空气。不过片刻之间,李暇玉便觉得精神了许多,微微笑道:“什么时候下的雪?原本只是想晒晒太阳,想不到却有意外的收获。”
“正下着呢。”由院中走进来的李遐龄脱下大氅,拂去肩头的雪,直到浑身暖起来,才走入寝房。他不着痕迹地望了雨娘一眼,似乎颇不赞同她居然听从这样无理的要求。李暇玉不由得道:“她是我的贴身侍婢,自然是听我的。你也不必使什么眼色,我一向自在惯了,可不想连开窗户都要受教训。”
“阿姊等身子好些再赏雪也不迟。”李遐龄接过话,抱起外甥女逗了逗。染娘坐在他怀中,咿咿呀呀地说着许多听不懂的话,他也仿佛能听明白一般仔仔细细地侧耳倾听,时不时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让小家伙越发高兴起来。
李暇玉望着这舅甥二人,轻轻勾了勾嘴角,继而目光又有些悠远起来:“祖父祖母这些时日可安好?一直守在我身边,恐怕他们也累坏了罢?你记得叮嘱医者,定时给他们诊一诊脉,敦促厨下多做些调养的吃食。莫要令他们因担忧我这个不孝孙女的缘故,反而伤了身子。”
“阿姊安心罢,秋娘早已安排妥当。”李遐龄回道,答得很是自然而然。
李暇玉不由得一怔,细细地打量着自家阿弟。她尚是头一回见阿弟如此心平气和地提及秋娘,仿佛两人曾经的那些幼稚争斗都早已不见踪影,又仿佛他们朝夕之间便迅速长大了,终于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李遐龄似乎发觉了她的目光意味着什么,清咳一声:“阿姊,我早已经不是年幼的孩童,当然不会再与她多作计较。而且,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也幸亏有她里里外外地安排打理,不然咱们家早便一片混乱了。我再不知事,也不会与她继续争抢阿姊的喜爱——她确实值得阿姊你如此疼爱她,如此信赖她。”
李暇玉这才忽然想起,自家阿弟已经年满十六,确实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郎了。而且,他在外游历一载有余,见识经历都绝非以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一别许久,也确实应该重新认识他。想到此,她半垂下眸:“三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眼下部曲该搜寻到瀚海了罢?仔细想想,很有可能他早已被经过附近的铁勒人救起,必须尽快扩大搜索范围才好。”
“阿姊放心,家里的部曲、慕容姊夫的侍卫都派出去了,迟早都能将姊夫寻回来。”李遐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契苾何力将军与执失思力将军也都一直尽力派人找寻。如今铁勒部落都已经传开了,若是谁有姊夫的消息,咱们必以重金相谢。想来,便是姊夫被人救走,也迟早都会传出消息来。”
“你做得很好。”李暇玉颔首道,“三郎若是听闻传言,也定会及早与部曲联系。他重伤未愈,可不能待在酷寒的漠北过冬,免得寒气入骨伤了身子。”她说完这几句,又微微笑了笑,仿佛数日之后或许便能得到好消息一般。
李遐龄望着她,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全家都依着阿姊,作出坚信姊夫一定会回来之态,然而已经过去这么些时日,却依旧什么也没寻着,谁不曾动摇过?但在阿姊面前,谁又忍心说破?
李遐玉转而又问起了战事:“大军都已经回朝了?薛延陀残部眼下如何?回纥果然又要崛起了么?那吐迷度可不是什么易与的人物,他日说不得便又是一位夷男可汗。以我看,倒不如支持铁力尔部落和乌迷耳,只可惜他们部落的人实在太少了些,难以震慑其他部落。”
“铁力尔部落如眼下这般便已经足够了,至少咱们还能保留着一个漠北草原上的朋友。”李遐龄却答道,“若是他们得了权势,占据了漠北的疆域,谁说人心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倒时候恐怕便做不成朋友,只能做敌人了。”
李暇玉若有所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不错,人心易变。能够掌握漠北草原,能够号令数十万控弦之士后,或许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满足自己的所得,想要更多的土地、奴隶、金银珠宝。不过,回纥已经声称要效忠大唐,若能如突厥那般,设立羁縻都护府或者都督府,或许至少能够在数十年内维持北疆的平和。”不过,羁縻政策并非万能,很可能其中还隐藏着许多危机,叛变而后投降,投降而后叛变,周而复始。许多胡族比想象中更善变,若是能一直涌现出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深具威信又忠心耿耿的胡将,然后令胡族如鲜卑那般融入大唐,或许边疆方可彻底安宁。
“那凉州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她又问,“当初凉州都督府与马贼勾结的证据应该早便被处理干净了,不过若是仔细查一查,未必不能查出什么。此事由我们自己打听最为合适,不能轻易去烦劳姑臧夫人,免得连累契苾部的安宁。”
李遐龄点点头:“阿姊放心,此事我并未透露给表嫂得知,也交代过表兄务必保守秘密。契苾部身份敏感,只需作为咱们震慑对方的屏障之一便足够了。回到灵州之后,慕容姊夫已经着人去查了,我也将咱们的人手派了出去,不过暂时并无证据。想来李袭誉早已警觉,不会轻易再教咱们得了把柄。而且,他似乎对咱们也越加提防了,若不是圣人这些时日正驻跸灵州,恐怕便会寻机会对咱们下手。不过阿姊放心,李都督也得知了此事,定不会教他有什么可趁之机。”
“圣人?”李暇玉却挑起眉,“大军不是凯旋还朝了么?圣人怎地来了灵州?”不知为何,提起这二字,她心中便微微一动,而后又迅速地控制住情绪。前世的记忆出现了种种错乱,她权当是妄想便是了。她的家人,都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笑:“回纥等铁勒部落正式上呈降表,想尊圣人为天可汗。他们远赴长安到底不便,圣人这才从长安巡幸而来,受降并令各族族长酋长觐见。圣人御驾上月中旬便到得灵州,可惜当时的情景你不曾瞧见——几乎所有世家官眷都顾不得仪态,恨不得将都督府刺史府的饮宴帖子都抢过来,也好得机会见一见真龙天子呢。”
李暇玉尚未回应,就见孙秋娘携着李丹薇走进来:“阿姊,十娘姊姊来探望你了。”
李丹薇眼眸微微湿润,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前两回过来,你都昏迷不醒,如今总算是看着好多了。赶紧些好起来罢,祖父有心想让你觐见圣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