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之中,李暇玉披着雪白狐裘立在刺史府正堂之外,等待差役唱名。孙秋娘握住她的手,将手炉放进她怀中,低声道:“阿姊,咱们一定能让那老狗贼认罪罢?”为她们撑伞的晴娘与雨娘也有些紧张,皆睁大双眸望向淡定如常的自家娘子。
李暇玉不着痕迹地看向同样守候在附近的刘武家人,微微颔首:“咱们筹备许久,只待如今这一击,原本便有八分胜算。那老贼又杖杀了刘武,便是十分胜算了。待会儿你们送几个手炉过去,或者请差役让他们避一避风雪,免得刘家内眷受寒受冻。”同为受害者的家眷,她对刘武的家人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情。每当瞧见她们哀伤流泪、茫然无措的模样,便不由得思念至今行踪不明的谢琰。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坚信谢琰还活着,自己并未失去他,染娘也并未失去阿爷。
“我省得。”孙秋娘颔首应道,“此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全心全意去寻姊夫。将漠北草原都翻遍了,也要将他找出来。如今部曲们漫漫寻找,自是很难得到消息。说不得,阿姊赶到漠北之后,便会心有灵犀呢?”
闻言,李暇玉的神情亦柔软许多:“嗯,家中安置妥当之后,我想亲自将他寻回来。且待年后罢,染娘便暂时托付给你们照顾了。待她年纪再大些,便能跟着我一同去漠北了。只希望那时候,三郎已经归家了才好。”
这时,便听堂内主持审理的大理寺卿道:“召定敏郡君谢李氏入堂。”守候在堂前阶上的差役遂跟着唱名,李暇玉脱下狐裘,将手炉塞回孙秋娘怀中,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
威严肃穆的刺史府正堂之内,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赫然并坐在长案之后,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书史们呈上来的审讯供词以及相关证据帛书等。灵州都督李正明、凉州刺史在旁边安坐静听,李和、李丹莘与李遐龄则坐在角落中,略有些担忧地望着堂下。而李袭誉则因罪名尚未定之故,身着紫色公服安坐在堂中,神色自若。
“妾谢李氏,见过三司使诸公。”李暇玉向着三司与旁听的都督刺史行了拜礼,抬起首时,便已是双目微红,面带哀色,声音哽咽,丝毫不见平日的冷静之态,“妾状告凉州都督李袭誉指使下属杀害夫君谢琰,致使他中箭落河,至今行踪不明。不仅如此,他还派属下屡屡陷害妾家人,欲置妾家人于死地。望三司使为妾与家人主持公道!”
李袭誉冷眼瞧着她,冷笑道:“定敏郡君莫要听信什么流言蜚语,便胡乱栽赃老夫。”
李暇玉不为所动,而大理寺卿则秉公直言道:“谢琰一案中,受害者至今行踪不明,而关键的证人张折冲都尉已经自尽身亡。不过,经大理寺司直、评事勘察推断之后,认为他并非自尽而是他人所杀。至于谋杀者,则可追踪到凉州都督府的部曲身上,此部曲亦已经自尽。”
他话音方落,便有差役抬来一具微腐的尸首。因着冬日严寒,此尸首面目依旧十分清晰,很容易辨认。大理寺卿遂又问:“李袭誉都督,此人可是你家中部曲?”
“不过是个陌生男子,某并不认识。”李袭誉却矢口否认。
大理寺卿便又道:“将看守牢狱的牢头与狱卒带上来。”
差役便将几个衣衫褴褛显然经过刑讯的男子带上堂来,让他们供述指认。这几人皆指着那尸首道:“就是此人!他说是张都尉家的部曲,给郎君送些吃食浆水!”“就是他!喝了他送的水酒之后,某便晕晕乎乎睡过去了!醒来后就发现张都尉将自己勒死在牢门上!”“醒来之后这人就不见踪影!吃食浆水也都收拾走了!”
“张都尉并非自尽,而是中毒而亡,显然便是此人带去的吃食浆水有问题。而张都尉的家人部曲也都指认,从未见过此人。”大理寺卿又叫来张都尉的遗族,令他们供述张都尉入囚牢之后,他们派了哪些人前去探看,与牢头狱卒一一对质。
而后,又有差役将凉州都督府中的仆从以及附近住户唤来指认。许是清楚都督府已经朝不保夕,又许是受过刑讯之故,无论是仆从或是住户皆指正此尸首确实曾在都督府出现过。李袭誉淡淡地望着他们,沉默不语。
“李袭誉都督派人杀张都尉,显然是因传言中之事。之后又屡屡派人去杀其家人,可惜却未能如愿。”大理寺卿接着道,“不过,你所虑确实不假,张都尉在死前确实曾写过一封血书。张家人已经呈交上来,里头指证一年多以前的平灭薛延陀之战中,张都尉确实是奉你之命,两次三番欲置谢琰于死地,最后更是直接用薛延陀人的羽箭将他射杀。李袭誉都督且别忙着否认,此事又有当时在张都尉麾下任队正的何飞箭为证人。”
话落之后,何飞箭入得堂内,目不斜视地行礼回道:“属下何飞箭,一年之前在张都尉麾下担任队正。某日,听闻契苾何力将军下令,让张都尉以及另一位赵都尉领麾下众人去给被薛延陀人围困的谢果毅解围。二位都尉立即率府兵前去,远远望见薛延陀人数量众多,便停下来观望足足一两日,却没有任何与谢果毅部联系之意。”
“属下当时十分不解,曾询问上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而后,两位都尉便称薛延陀人足足有数万之众,不可能解围,必须回营中搬救兵。不过,属下却发现,他们回去之后,只向身为副将的李袭誉都督禀报。而后,便再无任何消息,没有任何人提起谢果毅被围需要营救之事,更没有人禀报契苾何力将军。”
“又过些时日,张都尉命属下等在战场上收起薛延陀人的羽箭,以备不时之需。随后,某夜他突然便说奉李都督之命,前去营救谢果毅。不过,属下更为疑惑,他所带的府兵亦不过两三千,与当初第一次营救时毫无区别,又如何能解围救出谢果毅?谁料,到达战场之后,张都尉并未明示身份,而是派出数支亲信悄悄潜入战场之中,并换上了薛延陀人的羽箭。”
“属下离得较近,发觉异状之后,立即赶过去示警。然而已经迟了,谢果毅及其亲兵皆已经中箭。”他说罢,将当时保存的羽箭上交,“当时张都尉派出射箭的亲信如今都已经被李袭誉都督寻各种借口杀干净了。属下当时也中了他们射的箭,受了重伤,却被当作死人,后又蔑称属下为逃兵。调任灵州河间府之后,也屡屡遇到刺杀。不久,还有数个曾为同袍的府兵投奔属下,让属下收留。属下身在军营之中,不便安置他们,遂请定敏郡君相助,将这些人藏了起来。后来听闻,这些人亦是心怀不轨,竟欲陷害李家国孝期作乐。”
李暇玉补充道:“妾当时发现他们鼓动仆从饮酒赌钱作乐,并屡屡发出不敬先帝先后之语,遂将他们都抓了起来。因他们算是证人,又是凉州逃兵,妾不方便惩戒,便交给了李正明都督审讯处置。”
大理寺卿颔首道:“李正明都督已经将这些凉州府兵带过来了。”差役便又将几个戴着枷锁的囚犯带上堂,李暇玉依稀能认出这些人的面目,正是那些原本意图陷害李家的凉州府兵。这些人经过刑讯,又得知张都尉以及亲信都被杀,便纷纷说出了供词。
“某等是奉了张都尉之命,去灵州杀背叛凉州军的何飞箭。但何飞箭并未将某等留在身边,而是送给了李家。张都尉便又派人传信,让某等趁着国孝给李家设陷阱,让他们全家都入牢狱,不再给都督生事。”
“张都尉确实说了,这是李袭誉都督之命,让某等尽管下手,都督必会保某等无事!”
李袭誉拒不承认,冷笑道:“这些皆是张都尉所为,与老夫又有何干?!他借着老夫之名行事,欲陷老夫于不义,难不成老夫便须得替他认罪不成?!老夫与谢果毅并无宿怨,又如何会派人杀他?甚至于要将李家赶尽杀绝?”
“并无宿怨?”李暇玉抬起眸,“不,李袭誉都督早在数年前,便已经与我们结怨了。当年我们护送姑臧夫人回凉州,游玩之时发现某个首饰店中售卖的货物千奇百怪,且比市价低一两成。我们觉得很是不解,遂观察这个首饰店的进货出货,便发现有马贼出入。而这个首饰店,正是凉州都督府内眷所有。”
“当时我们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一心追着马贼加以剿灭,在凉州以北大漠之中剿杀数个马贼势力,并得到许多证据。本想将这些证据呈交监察御史,但那时到底年少,觉得似乎太过鲁莽了些,便并未行事。”
“某的母亲曾遇马贼劫道,将珍藏的首饰都抢了去。”风尘仆仆的慕容若也应差役唱名,出现在堂中,继续指证,“同样在这个凉州都督府内眷所有的首饰店中,某发现了这些抹去了表记的首饰,遂尽数买了回来。因义愤填膺,某又假意问了管事从何处得的货物,管事说得模糊不清。某百般追查之下,也循着马贼的踪迹,找到了他们的老巢,获取了些微证据。当某想用这些证据的时候,李袭誉都督已经将那首饰店关了,相关的管事、仆从都处置得干干净净,某只得暂时搁置。”
大理寺卿便将一张名单给了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等传阅:“这便是那些年李袭誉都督处置管事仆从的名字及其缘由。虽说主杀奴,罪减等。不过杀了数十人,恐怕不能以巧合来解释罢?更何况,番禾县县丞刘武亦是因此而冤死。”
此时,刘家的内眷亦已经进入堂中,跪地哭泣道:“妾刘田氏,状告凉州都督李袭誉冤枉夫君刘武,无故将他杖杀!妾的夫君早些年曾审讯过几个马贼,听他们招认了与凉州都督府管事勾结销赃之事。因李袭誉在凉州一手遮天,少量证据难以取信刺史,夫君数年来便格外留意此事,专心搜罗了许多证据。最近流言纷飞,夫君认为李袭誉此人为大奸大恶之辈,便试图将证据交给监察御史协助定案。不料此事被李袭誉的爪牙发现,李袭誉遂对他威逼利诱,他拒绝之后,便被诬陷杖杀了!三司使要替妾和冤死的夫君做主啊!”
大理寺卿又将刘武搜集的所有证据都交给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传阅,叹道:“两案其实皆由勾连马贼一事而起。此事虽不及指使行凶杀人两案重要,却也理应论罪。不过,当初勾连马贼的未必是李袭誉,许是他的内眷子孙。将都督府里的李家众人都带到堂上审问!”
李袭誉闭上双目,颓然坐在地上,再也不作任何反应。
李暇玉冷眼瞧着他的家眷受刑审问,很快便支撑不住将当年之事招供出来,心中大为畅快。其实也不过是一念之差,贪欲作祟而已。然而就是这一念,却犯了勾结马贼之罪,又渐渐成了都督府与马贼相安无事之状。此事暴露之后,为了将知情人杀尽,李袭誉又将目标转向了慕容若、谢琰以及李家众人,最后便是宁死不屈的刘武。
证据确凿,谢琰与刘武的冤屈都得以昭雪,凉州都督李袭誉再无辩解的余地。大理寺卿判其斩首,罚没家产为官产,其涉及勾连马贼的儿孙内眷皆判流放两千五百里,其余家眷皆可拿取妆匣之资另立门户度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毫无异议,遂将奏本送往长安。
至此,这桩震惊北疆的重案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