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日后,李暇玉便带着染娘搬进了谢家。王氏先前所说的小院子,确实是极小的一个院落,正房三间、东西厢房两间,并没有可供婢女居住的后罩房、倒座房。于是,她便只得将染娘安置在正房西侧间中,负责照顾她的两个贴身婢女亦在里头起居;西厢房则由屏风隔为两间,一间给雨娘晴娘两个住,另一间挤了六个婢女;至于东厢房,则很勉强地塞下了那些她刻意精简之后还足足装了十余车的行李。
其他颇得她信重的仆从部曲,因着实在挤不下的缘故,只安排了十来个在外院居住,随时听候她的吩咐。这些汉子都是沉默寡言只管闷头干活的,看起来丝毫不显什么。然而光凭着他们这些身经百战之人的武艺与狠劲,便足以将谢家如今养着的数十部曲都打个落花流水了。他们也是李暇玉布下的后路,若是实在苦苦熬不下去了,便由他们开路就是。
因着常年行军打战之故,李暇玉身边的婢女与部曲早便习惯了迅速收拾行李启程。故而,搬迁之事其实并未耗费她多少时间与精力,只需晴娘与雨娘看顾着便足矣,更何况还有一位事事妥帖的思娘呢?于是,她照常来往于延康坊与宫中,只是向秦尚宫提了一句,已经搬到谢家与阿家兄长妯娌同住了而已。
杜皇后得知此事的时候,已是大年二十九的傍晚了。她望着坐在床边与秦尚宫对弈的义阳小公主,有些虚弱地笑道:“原想着除夕时召你与染娘进宫来陪我宴饮,也免得你们孤零零的。想不到如今你却是须得侍奉阿家,与几房人共度新年,倒也不好教你们骨肉分离了。除夕夜须得守夜,令娘应当跟着圣人才是,你也无须顾虑挂念什么,只管在家中欢欢喜喜地过年便是了。元日的时候,再进来参加大朝会。”
“承蒙殿下抬爱。”李暇玉微笑着回道,“能陪着殿下过除夕是妾的福分。殿/下/体/谅妾须得侍奉阿家尽孝,亦是令妾感激不尽。说起来,妾也是前几日方正式拜见阿家,承欢膝下的时日尚短,也想着该多用些心才是。”
杜皇后自是再聪敏不过,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便摇摇首道:“阿家与儿媳之间的情谊,确实是天长日久相处而来。我听闻谢折冲都尉是陈郡谢氏出身,想来你这媳妇也做得很不容易。如今世族寒门之间依然是深如鸿沟,彼此都颇多偏见。谢氏这般的顶级侨姓世家若能与你这位寒门出身的媳妇彼此相得,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李暇玉点点头,又苦笑道:“妾可不像殿下,想得那般长远。只需家人和睦康健,便是心满意足了。待三郎归来的时候,看着一家子人和乐融融地住在一处,想来也欢喜得很。”家丑不可外扬,她当然不可能透出当年谢琰离家出走的真相,更不可能道出谢家兄弟与王氏的想法不合的矛盾冲突。谢琰家来后,若真发现全家都住在一起,恐怕亦与她同样觉得难熬。
“改日你将家中的孩子们都带过来让我瞧瞧。听着他们的欢笑声,或许我浑身都会觉着轻快许多。且令娘也很少能与同龄的孩子见面顽耍。”杜皇后再度提起带孩子入宫之事,李暇玉却不如先前那般排斥了。毕竟家中最为年长的谢沧已经八岁,二郎谢泊也有六岁,皆很是懂事,也能照看底下的弟妹们。且若是不与大皇子、二皇子顽在一处,义阳小公主是很容易相处的。
“承蒙殿下看重,待过了除夕元日,妾便将他们带进来,也好在新年伊始的时候,便沾一沾殿下与贵主的福气。”
翌日早晨,给帝后与义阳小公主拜过年之后,李暇玉便乘着牛车回到延康坊谢宅。每日往返于谢宅与宫禁之间,除去有些思念远方的谢琰之外,她其实并不觉得身体疲惫。然而,这两种生活带给她的感觉,却与曾经预想的略有些偏差,心中也越发充满了倦意与无奈。
本以为一定会很难熬的宫中生活,却意外的很是平和。因着帝后琴瑟和鸣,圣人又格外疼爱义阳小公主的缘故,连她也得了几分刮目相看。无论是武贵妃或是杨贤妃都待她甚是不错,不但从未刻意为难,还借着小公主日渐痊愈为名赏了她好些贵重饰品。且杜皇后将宫中事务皆托付给武贵妃,又派出心腹辅佐襄助于她,似乎对她很是信赖。这些时日以来,宫里也确实井井有条,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便是杨贤妃心中再如何不平,也不敢在帝后面前流露出分毫来。
晚上陪伴义阳小公主也并非全然是一件苦差事。只要等小公主睡着后,她便能好生歇息,秦尚宫也派了宫女专门协助她。随着小公主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的休息时间也越来越长。对于常年行军,抱着横刀安坐便能迅速恢复体力与精神的她而言,早已经足够了。
而在谢宅里的数个时辰,却与她先前曾设想的那般毫无二致,非常漫长。王氏丝毫不考虑她与染娘每日只能有短暂的时光相处,几乎成日都将她拘在身边。不但午食的时候须得悉心伺候,举箸夹菜倒浆水,便是其他时刻亦必须随时听她的吩咐。就算是她午睡歇息,她与颜氏也应当沉默无言地守在外头,面面相觑地苦熬着时辰。唯有小王氏因打理宅内事务之故,能有些空闲时候忙碌自己的事。
不仅如此,她还以帮着照料染娘为由,派了两个婢女过来。若是母女二人想亲亲热热地抱着说话,这两个婢女便会很不识眼色地在旁边重复谢家——或者说是王氏的各种规矩,诸如母女说话也须得守礼守节,不可过于亲近失了身份之类,简直时刻都不教人安生。然而,长者赐不可辞,她暂时还没有寻得机会将两人赶出去,年节之时也不好闹出什么事来,只得命自己那些通晓武艺的婢女们都忍过这一时了。
回到谢宅之后,李暇玉便照常先回到小院子中换衣裳。因着她通常是披着甲胄或者穿着窄袖胡服入宫,而王氏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种打扮,故而她只能将自己收拾一番才能去拜见这位阿家。不过,每当她装扮妥当再去问安的时候,王氏却又总是嫌弃她来得太晚,不够恭敬。她也只得当作不曾听见,随她如何指责就是。
甫入正房内,迎面就见晴娘怒气冲冲地拎着裙子奔了过来:“娘子!那两个贱婢实在是太猖狂了!昨日娘子吩咐过,今日是除夕,染娘须得打扮得喜庆些才好。风娘雪娘一早便给染娘穿上了前两日新做的那身大红色的夹袄裙衫,但她们如今却逼着染娘将这身衣衫换下来,非得穿得素淡些不可!哪有这么幼小的娘子不让穿红着绿的道理?!”
李暇玉挑起眉,心中依稀掠过了什么念头,也顾不得换衣衫了,穿着一身盔甲便往正房西侧间而去。她立在门口,就见染娘躲在雨娘和她的贴身婢女风娘雪娘身后,很是清晰地反驳道:“我不换衣衫。这是阿娘让我穿的新衣衫,我也喜欢红色。”她看上去倒是并未受到惊吓,但许是方才争执起来曾经被那两个贱婢捉住的缘故,她身上的衣衫显然已经被扯得有些歪歪斜斜了。
好端端的主子竟被逼得只能避在其他婢女身后,浑身狼狈不堪,看在疼爱女儿的李暇玉眼中,自是可怜之极。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不在家中的时候,女儿竟会教这等胆大妄为的猖狂奴婢欺负了去!顿时,心中熊熊的怒火便烧了起来!
“二娘子听话,如今时候特殊些,穿不得颜色鲜艳的衣衫。奴也是为了二娘子好,方才晨昏定省的时候,娘子便已经提醒过此事了。若不换下来,待会儿再去见娘子,岂不是白白惹得她老人家不悦恼怒么?”王氏派来的婢女之一苦口婆心地劝道。
另一个则没有这样的好脾性,直接道:“父孝期间哪能穿红着绿?哪家的小娘子不给阿爷守孝?娘子性情仁慈,又见二娘子年幼,才不忍提茹素卧席等事,只让二娘子穿素服,又哪里做错了?哪里委屈了二娘子?”
“父孝”?!李暇玉双眸微张,一时间更是怒火冲天。她这才回忆起来,这几日谢家上下似乎都穿着颜色浅淡的衣衫。而她以为这是谢家的喜好,便也跟着换了素色衣衫,且染娘也不缺各式各样各色的冬衫。只是好不容易过年了,她便想着小家伙应当穿得喜乐一些,方让风娘雪娘给她备了一身大红的夹缬袄子与火红色的狐裘。却没想到,原来在王氏眼里,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该为谢琰守孝呢!!
谢琰的生死一向是她最在意的事,她绝不可能容许任何人说他已经身亡,更不可能在他生死不明的时候便为他守什么孝!!她更不可能容许有人在染娘跟前提起此事,平白让她小小年纪便忧惧难安!
“父孝?!”于是,她走进西侧间内,双目通红,步步逼近那两个奴婢,冷笑着道,“我怎地不知染娘须得守什么孝?!三郎眼下是行踪不明!可不是已经去世了!你们这两个贱婢,居然胆敢口出妄言,公然在我和染娘跟前诅咒于他!简直就是大不敬!雨娘晴娘,将她们押出去打上二十军棍,然后提脚卖出去!”
那两个贱婢见她气势惊人、煞气四溢,仿佛随时都能抽出横刀来教她们血溅三尺,惊惶之极地退后数步,哆哆嗦嗦地辩解道:“奴等也是奉了娘子之命!况三郎已经去世之事,谢家宅中谁不知谁不晓?这如何能算是诅咒三郎呢?!且奴等是娘子信重之人,李娘子对奴等喊打喊杀的,未免也太霸道了些!李娘子对娘子才是大不敬罢!”
李暇玉抱起染娘,用火红的狐裘将她裹住,又命晴娘取来她那件同样鲜艳的狐裘披上,冷冷一笑:“不过是两个奴婢而已,竟也懂得狐假虎威了。我是朝廷御封诰命,正四品的定敏郡君,亦是谢家三房明媒正娶的主母。怎么?连你们这两个贱婢也动不得么?那我还偏生要动一动了!看谁能拿我如何!!”
她话音方落下,雨娘晴娘便将这两个婢女的手倒剪起来,轻巧地提到了外头的冰天雪地里。另有婢女立即拿来专门用于军中执刑的棍棒,噼里啪啦打了起来。因着并不想避讳任何人,亦有杀鸡儆猴之意,故而李暇玉也并未让人将她们的嘴堵起来。一时间,刺耳的惨叫声便远远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