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不想惊动李暇玉之故,谢琰与李遐龄便又吩咐仆婢去外堂设了一席。接着,二人就悄悄离开了内堂,前去外堂用朝食并等待谢璞。李暇玉听闻他们的动静,略作思索之后也并未多说什么。横竖她的姿态已经很是明显,又何必多管其他事?再者,身为阿弟为阿姊出头亦是理所应当的不是?
李遐龄原原本本地将他所知的诸事说尽后,望着垂目静思的谢琰,禁不住又补充道:“姊夫,我可是半点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说出事实而已。阿姊最为在意的便是姊夫与染娘,若是世母没有犯她这两大忌讳,便是私下如奴婢一般侍奉世母,她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然而,这两桩事又如何能让人忍得下来?”
“我知晓你们姊弟的心性,绝不屑于耍弄这种心机。”谢琰淡淡一笑,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安心罢,你这样说来,我似乎也依稀忆起了母亲的一些性情。以她的偏执,发生这种事亦在意料之中。不过,只要想到万一我当真身死塞外,阿玉与染娘便会遭她如此对待,我亦是有些心寒。”
当年他娶阿玉的时候,定然亦想过往后当如何令母亲接受此事。当然,若是百般相劝之后,她亦实在不能接受,他们成婚也符合律法。除去所谓的“不孝”的指摘,她又能使出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来逼迫他们和离?虽然仅仅只是这样的指责,便已经足够教人齿冷,已经足够教家宅不宁了。
“姊夫如今不适合多思所虑,莫要多想。”李遐龄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酪浆,“车到山前必有路,自然会有法子转圜的。且谢家大兄大嫂都是心性极佳的好人,有他们从中规劝,想来谢家世母也不至于做出太离谱的事来。何况,阿姊如今亦算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官眷之一。为了振兴陈郡谢氏,不令圣人、皇后殿下生恶,谢家世母怎么也该给她一两分颜面才是。”
“你不知晓她的性情,方会说出这般的言辞。”谢琰禁不住苦笑一声,“我却隐约觉得,阿玉若越是能干,她便越是不会满意。以她的脾性,若是不喜一人,便瞧着处处都不喜。更何况阿玉如今虽是儿媳,却身负四品诰命,她无法掌控阿玉的日常生活,心中恐怕更是不舒服得很。故而,才一直将她拘在身边,美其名曰要磨一磨她的性情。”
倘若能用分辨道理就能说服母亲,当年或许他也不会断然离家出走了;倘若用母子情分就能打动母亲,这么些年或许他也不会从不直接与阳夏老宅写信联系了。然而,如今同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去。
就在两人沉默着用朝食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几乎是连奔带跑,一路疾行而来。见到端坐在堂内的谢琰之后,他竟是禁不住热泪盈眶,扶着门久久无法言语,只能哽咽道:“实在太好了……三郎……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等了这么久,终究等到你归来了……可算是等到了……”
谢琰起身,朝着眼前这位隐约觉得有些熟悉的男子端正地行了一礼:“大兄这些年亦辛劳了。且坐下罢。”李遐龄亦是起身行礼,并上前扶着谢璞,将他请入席中:“谢家大兄一路赶来,想来应当尚未用朝食罢?用些热汤面,发一发寒气,免得受凉。”他礼数周到,以主人的身份待客,倒让谢琰看着觉得格外新鲜。
于是,三人复又坐下。谢璞仔细端详谢琰,不免松了口气:“说实话,若不是弟妹一直坚持你定会安然无事,就连我都快要绝望了。所幸你确实及时归来了,想必这些年也历经艰辛。身上可有什么伤?可需继续调养?莫要急着继续出仕,先将身子养好了再说罢。伤在胸前,想来都大伤元气,确实需要仔细养身才是。”
谢琰便将他得了离魂之症之事简单地说了,又道:“我如今虽为折冲都尉,但吏部尚未安排正经的职缺,想来也不会那么容易有合适的空缺。且先找寻药王诊治施针,其他事日后再说罢。且我也想多陪伴元娘与染娘一段时日。”
“如此甚好。”谢璞轻轻颔首,迟疑片刻,便又道,“咱们一家已经十来年不曾团聚。虽则阿娘此前坚信你已经身故,欲令弟妹与染娘替你戴孝,最后不欢而散——不过,我觉着你如今归来倒是一个转圜的好时机。瞧见你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之后,阿娘便是心中存着再大的郁怒,说不得也会喜极而散。三郎,且随着我归家一趟罢。至于是否需要住在一处,全由你与弟妹决定便是。”
“住不住在一处另说,我确实该去拜见阿娘。”谢琰点头道,“不过,便是此番的郁怒消解了,过不了多久,阿娘想必还会想起我离家出走又擅自娶妻的旧事,说不得还会生出更大的气怒来。到时候,便有劳阿兄与阿嫂替我们说几句好话了。”
“那自是当然。”谢璞道。既然已经定下来归家之事,他便又使人去弘文馆告了假,再让仆从去谢宅通报小王氏将诸事准备妥当。兄弟俩遂安心地坐下来,与李遐龄漫谈着其他事,诸如长安城中如今出名的士子与文会等。仿佛倘若不去多想此后归家会遇上的种种事,一切便能顺利一般。
同时,内堂之中,稍作歇息的李暇玉很快便起了身。她刻意命婢女给染娘穿上了大红的夹袄,将她妆扮得格外喜庆。而她自己亦是一身耀眼的火红,任晴娘与雨娘细细地与她施了脂粉,贴上花钿,看上去端的是又精神又优雅华美。那插戴在鸦发中的金镶玉步摇、红宝攒花钗朵、栩栩如生的赤玉梅花簪,颈项上的璎珞圈,手腕上成串的虾须镯,更是绚烂之极。
当她牵着染娘缓步行至外堂时,谢琰禁不住眼前一亮,含笑起身相迎:“娘子与染娘都已经装扮妥当,我这一身是否与你们不太合衬?”他身着浅青色的窄袖圆领袍,浑身上下朴素之极,只有腰间那枚玉环为饰。
“耶耶。”染娘瞧见他时,便立即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袍角不放。她微微嘟起嘴唇,似乎还是觉得心中不安稳,非得将自家耶耶拽在手心里才能安心。
见此情状,李暇玉浅浅一笑:“染娘醒来之后便四处寻你,唯恐之前不过是一场梦。我劝了许久,她才相信你如今正在外堂。且让她将你当成纸鸢,一直拽着你罢。否则,她恐怕要时时都盯着你呢。至于衣衫,挤了一夜确实不能穿了。幸得我自灵州而来时,还带了不少与你做的新衣衫。你便回内堂去,换一身新衣再走罢。”
“染娘,耶耶去换衣衫,你先跟着阿娘用些朝食。耶耶很快便回来了,待会儿再牵着你如何?”谢琰便好言好语地与女儿商量。染娘犹疑片刻,微微点头答应了。而谢璞瞧着父女二人,眼眶亦有些发红。染娘侧首望见他之后,乖巧地上前行礼,唤“世父”,又欢欢喜喜地来到李遐龄身侧,唤着“舅父”。
见女儿犹如小圆球一般蹒跚着走开,似乎并不十分留恋,谢琰心中着实有几分失落。李暇玉禁不住轻嗔道:“还愣在此处做甚么?赶紧去换衣衫罢。且你在担心什么呢?染娘是咱们的女儿,她还能唤别人耶耶不成?”她亦是想不到,谢琰居然会吃谢璞与李遐龄的醋。看来,当上耶耶之后,他平日里那些聪敏机变确实都不知抛到何处去了。
谢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染娘似是感觉到他流连的目光,抬起眼冲他甜甜笑了笑。这位傻耶耶立即便眉开眼笑,大步流星地走了。他拿出了军营中换装的速度,很快便换了身石榴红交襟大袖长袍。因衣袍颜色鲜艳,倒衬得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亦是红润了许多,瞧上去也是精神百倍。
当这穿戴华美的一家三口立在一起时,简直绚丽得令人挪不开眼去。李遐龄亦换了身品红色宽袖对襟长袍,以走亲访友为由要跟着一起去。他在上元之前似乎从未想过要拜访谢家,如今却赶着同去,自然只是为阿姊与外甥女撑腰而已。谢璞亦能够理解,便含笑答应下来,又使仆从赶紧回去再禀报小王氏一回。
而后,谢璞与李遐龄骑马,谢琰一家子乘着牛车,一同赶往隔壁的延康坊谢宅。小王氏亦是一早便听闻谢琰已归来的消息,当时她与谢璞一样始终无法相信。于是谢璞便叮嘱她暂时不可告诉王氏,待到他亲眼确认谢琰确实安然无恙之后,再带着他一同归家。如今接到确切的消息,她亦是又惊又喜。她便不是谢琰的阿嫂,亦是他嫡亲的表姊,自然只盼着他安然回转。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着过继之类的内情呢?
于是,小王氏喜形于色地带着一众婢女,即刻赶去王氏的院子里禀报这个年节中最令人欢喜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