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谢家的牛车缓缓地驶入了崔尚书府所在的胜业坊。一丝彻骨的寒风自谢泊身侧钻入车内,倒是令温暖得令人有些醺醺然的气氛为之一振。原本正闭目养神的李遐玉张开双目,朝着皱眉的谢沧温和一笑:“车内太暖和了,散一散炭火气也好。二郎,可瞧见什么了?”
谢泊有些犹疑地往外再瞧了瞧,摇了摇首:“叔母,胜业坊的行人真少。”
顺着他撩起的门帘缝隙看去,外头除了匆匆来去的车马之外,确实显得格外寂静。“许是因大雪天气的缘故,不适合出门罢。既是如此,别坐在风口,赶紧过来烤烤火,免得受了风寒。”李遐玉笑着道。坐在她身侧的几个小家伙原本还对外面的风景充满了兴趣,如今也兴致缺缺地倚过来,围在炭炉旁边。
与谢家所在的热闹喧嚣的延康坊相比,或者与王家三房所在的平和静谧的宣平坊相较,聚集着权贵世家的胜业坊处处宅门森严,高大的乌头门内戟架林立,令人不由自主地便被其气势所震慑压制。小家伙们自然对这些或古朴或华丽的宅邸毫无兴趣,亦不知这些宅第里住着何等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只知道——胜业坊景致不好,感觉也不讨人喜欢。
牛车终于缓缓行至空落落的崔府门前。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早便过了门庭若市的时候,因崔尚书素来不喜应酬之故,纵是如今满门服紫服绯高官,又出了崔子竟这位天子亲信,也无人胆敢随意前来攀扯冒犯。便是有心想要攀附的人也须得掂量一二,免得因太过热切反倒是惹得崔氏的高官们不悦。故而,除了宴饮的时候之外,崔府外头通常安静得很。
守候于阍室中的仆从快步而出,将谢家的车马引向侧门。越过夹杂在中路与西路中间的甬道后,牛车这才徐徐停在内院月洞门前。谢琰、谢玙下了马车,就见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并肩过来相迎。他们的年纪应当与谢璞夫妇相差无几,应该正是崔家嫡长孙崔笃与其妻郑氏。
此时,小王氏与颜氏也搀扶着王氏自牛车上缓步而下。而李遐玉带领着一群小家伙跟在后头。王氏有意不教她再夺了风头,便示意小王氏上前寒暄。她在这一路上已经叮嘱了长媳与侄媳许多话,两人都连声答应了。此时,小王氏自是不能违逆她的意思,于是微微笑着上前把住郑氏的手臂,轻声细语起来。
李遐玉倒是并不在意,原本长嫂是宗妇,便该上前说话才是。上回她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亦不想让王家觉得谢家不擅长交际罢了。她轻声地提示着让孩子们上前见礼,于是,小家伙们都很乖巧地过去行礼。崔笃与郑氏笑得十分和蔼,给了他们见面礼。单从价值上看,这些见面礼倒并无什么贵贱远近之分,很是公平公正——王氏很满意地轻轻颔了颔首。
彼此互相见礼之后,崔笃夫妇便带着谢家众人往正院内堂而去。一边缓步慢行,崔笃一边回首笑道:“昔年祖父便觉得与谢郎君颇有缘分,对谢郎君亦是十分欣赏。我记得咱们还曾见过好几面,一同赶赴宴饮,你的经历也令我们这些长年待在长安之人深感佩服。没想到,如今谢郎君竟成了叔父的弟子,从今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崔尚书对我有举荐提拔之恩,我与博陵崔氏的缘分确实早在灵州时便结了下来。”谢琰微微一笑。因着今日拜会崔家之故,他此前曾与李遐玉讨论过当年的诸事,并将一直追随他的那些亲信部曲都叫来询问了一番。“拜子竟先生为师,亦是机缘巧合,也足可见咱们之间的渊源深厚。崔尚书一直是十分令我尊重的长辈,日后或许也会经常前来请教于崔公。毕竟,先生如今身在幽州,鞭长莫及。想来,先生应当也希望我多向崔公讨教才是。”
闻言,崔笃却挑起眉,勾着嘴角:“你有所不知,祖父与叔父之间的关系别扭得很。两人因叔父当年自作主张出京任外官之故,已有十年不曾通信了,都是叔祖父从中转圜传话。祖父接到你的帖子之后,还嚷嚷着叔父实在是太狡猾,将他看中的人抢了去。若是你来向祖父讨教,说不得他会故意不理会你——又或许,他会眉开眼笑地指点你,然后让叔祖父写信去幽州,向叔父炫耀。”他丝毫不介意道出崔家父子之间奇异而又深厚的感情关系,眉眼间充满了笑意,显然觉得这是家中的乐趣。
谢琰怔了怔,苦笑道:“那我或许会接到师父的斥责?”他从未想过,崔家父子竟是这样相处的。虽并不记得崔尚书的面容,却依稀觉得他应该是位严谨且稳重的长辈,而自家子竟先生自是狂士脾性。想来,性情如此迥异,父子之间有些不合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作为晚辈,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了。毕竟,他们都是他尊重的长辈。
“不必理会,该做什么便做就是。”崔笃接道,“谁说得对我们就听谁的。至于他们俩斗气,便由得他们去罢。连祖母都不放在心上,我们又何必替他们担忧?何况,我阿爷也常说,父子之间的相处之道有许多种,或许他们就适合这一种。而且,祖父神色大变也是相当罕见的事,也该时不时让他发发脾气不是?有叔父在前头顶着,我们也好歹能松快些。”
“……”谢家堂兄弟二人顿时无言以对,突然觉得印象中高处云端的博陵崔氏仿佛也不是那般高处不胜寒了。
“说来,今日并非休沐,崔尚书与两位世父并不在罢。”谢琰又道。因着弘文馆事务渐渐繁重,谢璞也并未告假前来。何况,因拜访崔家而特地告假,若让崔尚书得知,恐怕也会觉得他疏于公务却只想着攀附,对他印象不佳。故而,谢琰便以崔家重文为由,将本不愿再出门的谢玙带了过来。他这位二兄最缺的便是见识气度,多往这些煊赫的高门世家走一走,也能开阔眼界。
“祖父说过,他虽然不休沐,却会尽量早些归家,命我务必要将你们多留些时刻,也好见上一面。”崔笃回道,“阿爷与二叔父也极想见一见你,顺带问一问你幽州的情景。祖父虽嘴上不说,但对四叔父亦是十分关心。当然,他们最好奇的便是薛延陀那一战了,少不得让你——与定敏郡君讲述一番。”
谢琰在给崔尚书的帖子中说明了“离魂之症”一事,亦道出自己隐瞒母亲不欲她忧心的想法。崔敦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娘子——定敏郡君这位接连得到先帝与当今圣人夸赞的巾帼英豪。当然,不仅仅是博陵崔氏家的郎君们好奇,娘子们对谢琰夫妇二人则更是充满了各种期待。一则只因崔子竟居然收了弟子,想瞧瞧他的眼光如何;二则凉州都督李袭誉阵前戕害同袍一事亦是震惊长安,受害者正是谢琰,而复仇者则是定敏郡君;三则这位定敏郡君如今是最得杜皇后信重的外命妇,且几乎从未参加过京中的宴饮,很是神秘。
待谢家人来到崔家的内堂之中,却发现坐于榻席主位上的并不仅仅是崔尚书夫人郑夫人,真定大长公主竟然也赫然并坐。郑夫人面容恬淡,性情端静,笑容淡然,令人望之便不自禁心生好感;真定大长公主则雍容华丽,浅笑之时亦带着几分疏懒的锐利,仿佛能瞬间看透任何一人的伪装面目。
便是不算品级与身份,谢家亦皆是晚辈,须得按照国礼与家礼见过这两位贵妇。王氏挺直脊背,看上去很是淡定从容地与她们谈笑着。虽然有些话题她接得实在艰难,郑夫人与真定大长公主却皆非刻意为难人的性情,很快便将话题转到谢家一群孙儿孙女们身上。于是,王氏的紧张尴尬这才缓解了一些,便笑着说起了孩子们的趣事。崔家与谢家的晚辈女眷们笑容晏晏地时不时补上几句,欢声笑语倒也始终不断。
屏风隔开的另一侧,崔家兄弟几人与谢琰、谢玙亦是谈笑风生。虽说谢玙有些迂腐,见解也并不深,但好歹熟读诗书,引经据典亦是十分熟稔。谢琰在幽州时也被师父狠狠地塞着看了好些书,亦是隐约将年幼时博览群书的记忆想了起来,不仅能妙语连珠地接上,谈天说地亦更是开阔几分。崔家兄弟本来便对他颇为佩服,如今更是连连赞叹,等不及父祖辈们归来,便又问起了幽州以及薛延陀诸事。
不多时,崔家的孩子们也都过来了,与小客人们坐在边上顽耍起来。主客之间并不避讳什么,这也是显得极为亲近,算是自家人往来的意思了。
“说起来,若是早知道谢家都在长安,前些时候便应该给你们发帖子,邀你们来饮宴才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媳妇李氏,同时也是王家三房嫡长孙媳崔氏之母。她瞧着便是长袖善舞的性情,神采飞扬:“如今谢三郎回到长安,又得了圣人召见,想来圣人与子竟都不舍得将他放回灵州去。既要留在长安,少不得便应该多认识些人才好,饮宴亦是多多益善。”
众人皆点头称是。王氏虽是素来自视甚高,此时面对名列五姓七家之首的博陵崔氏,也不由得谦逊几分:“初来乍到,实在不了解长安饮宴的规矩。日后恐怕还须得烦劳贵主与郑夫人引见一二了。”
“这倒是无妨。”郑夫人笑道,“如今咱们是亲戚,相互提携亦是应该的。”两人互相有礼有节地谦让几句,令王氏顿时觉得博陵崔氏似乎也对陈郡谢氏有些刮目相看了。她并未注意到,真定大长公主慵懒地靠在隐囊上,已有好些时候不曾言语,倒是颇有些感兴趣地打量着坐在最下首的李暇玉,看她带着小家伙们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