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李遐玉因谢琰急病发作才告假不曾入宫,委实是情有可原,但她同时也很清楚,宫中许多贵人都恨不得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根本不会在意他人有什么苦衷或为难之处。故而,此回之事很可能会造成一些变故。不过,杜皇后却是格外宽宏的脾性,不仅过问了几句谢琰的病情,还向着她说了不少好话。本来生着闷气的义阳小公主听着她们轻言细语,又见染娘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望着她,神情也不由自主地软和了许多。
“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耶耶呢,染娘。”小公主牵着染娘,在杜皇后床榻前坐下,悄悄地望了望李遐玉,“我耶耶和阿娘你都见过了,也该轮到我看一看你耶耶了。你耶耶待你好么?他是不是和我耶耶疼我一样疼你?”
“耶耶陪我顽。”染娘折着胖胖的手指头,开始历数自家这位刚回来不久的耶耶究竟是如何陪伴她的,“耶耶带我去看花灯,给我做灯笼,给我做面具。耶耶抱我去看梅花,教我画画。耶耶带我一起骑马,教我给马喂食。耶耶教我烹茶,教我炙肉。”
没想到她竟然数了这样一长串,义阳小公主微微蹙起眉,忍不住夸耀起自家耶耶来:“我耶耶会给我放纸鸢,还会教我写字。我如今使的字帖,都是耶耶写的。他隔几日便会检查我的课业,还会专程过来陪我说话。”
杜皇后听了,不禁莞尔一笑:“你们二人的耶耶待你们都极好,用不着较这个劲儿。”她这样说,倒是让义阳小公主难得地红了脸。染娘依旧懵懵懂懂,不知她方才是有意说出这些事,只软软地道:“我也想学写字,但阿娘和耶耶不许。”
李遐玉亦是首次听见染娘说起父女俩相处的情形,微微笑道:“让皇后殿下见笑了。妾没想到,染娘小小年纪,外子居然还会带她骑马。”而且,分明是先前从来没想过自家是个女儿,不该随意去给马喂食或者炙肉。真是什么事都由着她,只顾着让她高兴了。当然,她亦从未想过,圣人居然在百忙之中还如此疼爱义阳小公主这个女儿。与记忆当中的那位便宜阿爷相比,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及入夜之后,义阳小公主盛情邀请染娘与她同睡,牵着她的小胖手一直不愿意放。李遐玉思忖着女儿的睡姿一向安稳,便答应了。于是,两人各自盖着锦被,甜甜地睡着,竟皆是一夜无梦。秦尚宫与李遐玉轮流守了半夜,亦是暗自称奇。要知道,虽说小公主已然很少做噩梦,但睡眠一直很浅,此前中途总是会醒来一二次。
“也是谢家染娘与令娘有缘。”杜皇后听闻后,温声道,扬起眼深深地望着两个顽耍的孩子,“当初下定决心召定敏郡君入京,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不过,如今想来,或许亦是先皇护佑而来的缘分。还望日后定敏郡君也能看顾些令娘才好。”
“殿下放心罢。”李遐玉躬身一拜,“能陪伴贵主,是妾的福分。”经过这么些时日,她对义阳小公主的情感越发复杂,也越发不可能轻易放下她。每每想到万一杜皇后逝世,小公主便将面临宫中的险恶,她心中便难免情绪浮动,仿佛依稀瞧见了上一世的自己与妹妹。元后嫡出公主,虽不至于流落到被囚禁十余年的境地,却也很可能成为宫妃博弈的棋子。她年纪如此幼小,又如何能明辨真正的善意与恶意?
心思飘远之后,她立即勉强尽数收回来——至少,在杜皇后尚在的时候,让义阳小公主能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罢。这或许亦是杜皇后最后的期望了,同为母亲,她自是感同身受。她只顾着与杜皇后说话,却并未注意到,此时此刻,秦尚宫正在默默地端详着她,微微垂下双目。
“时候不早了,你们去罢。”杜皇后低声道,缓缓地闭上眼。
李遐玉便行礼告退,而后浅笑着迎向义阳小公主与染娘。小公主依然有些放心不下,与杜皇后说了好些话,才颇为不舍地离开了安仁殿。秦尚宫将她们送出宫外,轻轻抿着嘴角望着李遐玉将始终不愿意分开的小公主与染娘抱上厌翟车。
待到她转身道别时,她忽然伸手紧紧地拉住她,难掩急迫地低声问:“谢都尉的病症,据说在幽州时是药王治好的?如今你们是否也在南山寻找药王?”
都是聪慧之人,她不必多言,李遐玉亦能了解其言下之意,于是微微颔首:“秦尚宫放心罢。若是寻得药王,妾一定会劝他悄悄来一趟宫中,探望皇后殿下。”
其实,青光观观主亦是极为高明的医者,且尤为擅长妇人病症与调养身体。当年文德皇后、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皆得益于她的医术。如今她也一直为杜皇后看诊开方,尽心尽力。其他佛医道医之所以仍有许多人留在长安,也是因杜皇后病重,不方便擅自离开之故。他们亦经常为杜皇后会诊。这些名医都已经无能为力,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然而,并非谁都愿意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忠心耿耿的秦尚宫听闻药王的消息之后,自是会觉得若是当真寻得药王,或许便有一线希望。
秦尚宫眸光闪动,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手臂,声音中含着些许哽咽:“便是……便是让药王过来,只是瞧上一瞧也好……”她又何尝不知杜皇后已经撑不下去了?但药王尚未诊断,那便并未完全绝望。
“药王的踪迹难寻,秦尚宫……”李遐玉能理解秦尚宫这种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急切,却不能做出任何保证。毕竟,去年文德皇后与先帝病重的时候,当今圣人也曾去寻过药王,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更何况,就算寻得药王,面对杜皇后的病况,他也未必会有回天之力。
“我自然明白,这也是天命,不可强求。”秦尚宫拭去泪,朝着她笑了笑,“定敏郡君去罢,长孙府虽说离得并不远,也不能去得太晚,免得失礼。”
厌翟车遂徐徐驶出皇城,便来到东侧的崇仁坊。谢家的马车早早地便等候在坊门附近,见公主仪仗来了,小王氏特地下了车,携着谢沧兄弟三人与华娘给义阳小公主见礼。王氏因自己尚未得诰命,不想过来受人轻视之故,托病留在家中。颜氏也因要给她侍疾,并未前来。她们不来,李暇玉倒是松了口气。否则,陈郡谢氏家宅不和的情景落在那些个贵妇眼中,也不过是给她们平添笑话罢了。
崇仁坊的位置就在皇城脚下,自是更能突显身份。居于其中的高官世家显贵,较之崔家所住的胜业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当今圣人的舅家,身为代北虏姓名门的长孙家自先帝朝便深得宠信。不仅族中一连尚了两位公主,家主长孙无忌亦从虚职转为了实职,出任位同宰相的中书令,尽心竭力辅佐圣人。
因是嫁入舅家之故,长乐长公主当年并未修建公主府,而是直接扩建了长孙府。据说扩建之后,宅邸园林的景致已经胜过了太极宫几分。先帝巡幸长孙家的时候,亦曾经盛赞不已。长孙家本想将园子献出来作为宫中游幸之用,却被爱女心切的先帝拒绝了。故而,时至今日,长孙府的景致仍是令京中众世家高官无不好奇艳羡,若有机会去长孙府饮宴,人人都不愿意错过。
然而,此时此刻,当李遐玉远远望见那座巍峨华美的府邸之后,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前世长孙家门庭衰败的景象。
谁能想到,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长孙家,居然会彻底沦落?谁又能想到,因反对立武氏为后,身为圣人嫡亲舅父的长孙无忌,竟会被诬陷谋逆,最终不得不被逼自缢身亡,全家皆被流放?当然,前世想不明白的事,眼下仔细想来,也并非全因武氏一手遮天、手段狠辣的缘故。若无圣人猜忌在先,恨长孙无忌不愿放权,频频干涉君王之威,这位凌烟阁第一功臣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长乐长公主尚在,文德皇后又刚去世不久,长孙家与圣人之间的情谊应当不至于早已渐渐淡去。更何况,圣人的脾性也并非她那位便宜阿爷那般凉薄无情,而是更加宽容豁达。只要长孙无忌能够及时放权,不干涉内宫之事,长孙氏的富贵荣华,应不至于盛极而衰罢。
因是圣人嫡长姊长乐长公主主持的宴饮,长孙府门前的车马络绎不绝,厌翟车、金顶华盖朱轮车比比皆是,端的是贵客盈门。不过,义阳小公主的身份到底不比寻常。她是圣人的掌上明珠,几乎所有的姑母与姑祖母都极为疼爱她——便是心中不喜,面上亦皆是慈和之极。故而,好几辆厌翟车中都派出亲信宫婢来,亲热地向这位小贵主问候。又有辈分高的长公主或大长公主邀小公主同坐,免得她在长孙府外久候。
义阳小公主年纪尚幼,记不清这些姑母与姑祖母,也与她们不甚亲热,便只乖巧地应着要给她们问安。至于稍微等候方能入府,她倒是并不在意,毕竟还有染娘陪着她一起顽耍呢。无论是在车中顽耍,还是进长孙府顽耍,于她而言也并无区别。
长孙府自然不敢怠慢这位小贵主,更何况长乐长公主也曾特地叮嘱过,故而很快便将她的仪仗安排妥当。当厌翟车在内院月洞门前停下之后,两个孩子还顽得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抬起眼见李暇玉正微微笑着望着她们,小公主便有些不情不愿地微微颔首:“我知道,应当去给长辈问安。”
“贵主素来有礼有节,长辈们定会十分高兴。”李暇玉便让宫婢引路,自己护着小贵主下车去向其他几位贵主问好。至于染娘,则暂时交由小王氏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