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义阳小公主受惊,长乐长公主便为她安排了一个僻静漂亮的小院落,特地不令任何人前来打扰。崔家、谢家众人几乎都留在这个院落中陪伴她,也没有任何兴致四处走动,游玩长孙府名震长安城的园林。
亲近的长辈们皆围过来轻声安慰,小伙伴们也坐在旁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义阳小公主到底从惊吓中缓了过来。她不过五六岁,一向被圣人和杜皇后悉心维护,从未经历过方才那般险恶的场景。如今缓过劲来,也觉得方才反应过度,实在有些羞赧,便闷闷地埋在李暇玉怀中:“儿已经无事了。姑母与姑祖母不必担心,郡君也尽管安心。”
想了想,她又咬着嘴唇道:“此事只告诉阿爷,别告诉阿娘,免得她担忧。”说罢,她又抬起首,拉着长乐长公主与晋阳长公主的手摇了摇:“可是长乐姑母、晋阳姑母,明明是她错了,为何儿还要去给她赔礼?她是真想掌掴儿,不是要护着儿!而且她对儿和定敏郡君都凶极了!儿再也不想见她!”
“令娘,无论如何她是咱们的长辈。你在她怀中挣扎确实有失礼数,不能教她抓住这一点,借着由头数落阿兄阿嫂的不是。”晋阳长公主温声劝道,“你只需在她跟前行了礼,便罢了。真定姑母与我们都陪着你呢,必不教她再欺负你半分。”
长乐长公主蹙着眉头:“此事确实该让你阿爷知晓。她如此不体恤晚辈,平素又经常胡闹,哪有长辈的模样?就该让宗正卿好好敲打她一番。真定姑母,亲王还能削成郡王甚至郡公呢,公主便什么也削不得了么?”
真定大长公主望着自然而然依偎在李暇玉怀中的义阳小公主,噗嗤一声笑起来:“怎会削不得?她如今实封六百户,给她削成三百户便足矣。她身上把柄那么多,随便找一项,让宗正卿发作便是了。便是日后她发起狠来,咱们也不必怕她。她发一次狠,便削一次实封,到时候她自然而然便消停了。”
李暇玉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完,心中禁不住一哂。她犹记得,按规制而言,公主实封约为三百五十户,长公主为六百户,大长公主则有千户。然而,无论是她的祖父或是便宜阿爷,都从来不曾按照规制册封过。受宠的公主越过长公主规制者,或者不受宠的公主根本得不到足够实封者比比皆是。记忆中,她出降的时候实封只有区区一百五十户,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而幼妹太平公主则加封千户,位同亲王。
实封意味着公主的地位与受宠的程度,若是被削了,宗室与诸公主自然知道该如何对待千金大长公主。也是她实在是太骄横了,若是没有得到任何惩处,日后行事可能更加毫无顾忌。当然,想必她动不得这些位贵主,定是要给她找麻烦的。幸而她是先帝御封的诰命,谢琰如今又得到圣人的看重,若是没有什么把柄给她抓住,她也奈何不得。
“那……那就去赔个礼。”义阳小公主低声道。李暇玉将她扶着坐起来:“贵主,听长辈们的话,没错。晚辈不孝,较之长辈不慈,更容易引来流言蜚语。贵主们也是替你着想呢。而且,你尽管放心,我一直都会守着你。”昔年的她,与妹妹被困冷宫十余年无人理会,只能日复一日地绝望下去。如今的义阳,绝不能受半点伤害。
“那咱们这便去罢。”晋阳长公主端详着她,微微一笑,“走一趟便回来。义阳,你看这些小娘子、小郎君还等着你一起顽耍呢。”
长乐长公主也笑道:“我待会儿将你长孙家的表兄弟姊妹都唤过来,都守在你身边。你想顽耍,他们便都陪着你顽;你想出去游园,他们也都陪着你去四处瞧一瞧。回宫之后,你也好将这些所见所闻告知阿爷阿娘不是?”
于是,四位贵主便陆续走出院子。李暇玉经过小王氏身边时,发觉她正难掩担忧地望过来,便对她轻轻笑了笑,又坦然地伸手:“染娘,过来,让阿娘抱一抱。”染娘方才并未瞧见什么,却也敏感地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疾奔到自家阿娘身边。
李暇玉将她搂在怀中,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顿时觉得心中舒爽许多。不过是虚情假意地赔礼罢了,无需跪拜,她如何不能忍一忍呢?毕竟对方是金枝玉叶不是?而且还是日后居然以长辈之尊拜武氏为义母,完全恬不知耻的千金大长公主。啧,且看这一回,这位丢尽李家颜面的公主会落得什么下场罢。
众人来到安置千金大长公主的院子中,也不过是走了个场面而已。有真定大长公主在一旁瞧着,义阳小公主与李遐玉有礼有节地赔完礼、道完歉,也并未受到什么刁难。她们看似无比真挚,将由头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但是二人都不过是行了拜礼,显然是不愿意将这份委屈受到底。千金大长公主噙着冷笑,很是大度地说了几句话,又看似温情地叮嘱了义阳小公主几句,这才放她们去了。
甫离开院子,因习武而格外耳聪目明的李遐玉便听见里头传来碎瓷声,嘴角微微勾了勾。晋阳长公主与长乐长公主亦是似有听闻,皱眉回头一瞧:“这位姑母倒真是不见外,当长孙府是自家呢,想摔东西便摔了。”
“回头长乐你让人列个单子,送到她府中让她赔去,看她羞不羞。”真定大长公主回道。
大家正要移步回方才的小院,忽然就见一位披着狐裘的美貌少女正气势汹汹地走来:“她对义阳如此之狠,居然还委屈义阳给她赔礼!看我怎么整治她?!姑母又怎么了?姑母就能欺负人了?”却是至今仍待字闺中尚未婚配的先帝嫡幼女,衡山长公主。
这位贵主自幼便很有主见,据说曾多次拒绝先帝的赐婚。父兄皆拿她毫无办法,只能由得她去了。而前世记忆当中,她却本应嫁入母家长孙家,与驸马鹣鲽情深。后来长孙家阖家流放,驸马被杀害,好端端的夫妇从此生死两隔。即使便宜阿爷再度赐婚,她也郁郁不乐,最终病故。而便宜阿爷拒不能接受她病故的事实,竟迁怒于驸马韦正矩,将他杀死,又造了一回冤孽。
如今也好,这位姑母或许能活得更畅快。与前世因病早逝的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一样,享受作为嫡出公主的自在时光。
又是一番见礼与解释之后,衡山长公主便牵着义阳小公主,带着一群孩子出院门游园去了。见真定大长公主几人还有些担忧,她笑了起来:“若是拘着他们,反倒总会挂念着方才的事呢。别看她眼下不情不愿,四处走一走散散心,才会尽快好起来。而且,也不能纵容她一直躲着清净,合该多见一见人才是。姑母若想清静些,便留在此处歇息,阿嫂与侄儿侄女们都随着我去罢。长乐姊姊,你可是主人,自去忙罢!”
于是,崔家年轻的内眷们皆浩浩荡荡地随了出去,李遐玉与小王氏也在其中。两人带着自家的孩子,低声地就方才之事说着话。小王氏自是难掩忧心:“这位贵主如此骄横,日后恐会为难于你,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阿嫂尽管安心,虽然她是金枝玉叶,却并无实权。她的驸马如今在外任刺史,朝中也无多少势力,奈何不得咱们。”李遐玉随口便道。而后就见小王氏双目绽放出异彩,连连惊叹:“元娘,你对这京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了解得很。若是改日有空闲,不妨与我说一说罢。我只记得相熟的世家谱系,却丝毫不了解这些高官显贵。”
“能记得诸多谱系,已是十分难得了。当初三郎让我记的时候,我也颇费了一番功夫呢。从诸房祖先一直记到他们分房,官职、经历都不能缺,我总觉得咱们这些外人恐怕都比他们族内的纨绔子弟知道得更清楚。”李遐玉笑道,不经意间透出几分来,“长安显贵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些,咱们一起聊一聊天,阿嫂或许便明白了。”她对皇家宗室的了解确实更多些,其余显贵诸事,亦不过是近来命部曲打听所得而已。
妯娌二人谈天说笑的时候,就见崔家内眷们缓步停了下来,前头好像遇见了一家命妇,正在给衡山长公主、义阳小公主行礼。崔家内眷似乎亦与她们相熟,作为嫡长孙媳的郑氏便过来带着李遐玉与小王氏前去引见寒暄。
“这是高中书令家的内眷,出身渤海高氏。”郑氏轻声道,“高公曾为东宫属官,深得圣人信重。”
然而,听见“渤海高氏”四字,李遐玉却怔了怔,险些未能维持脸上的微笑。她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往对面的贵妇们扫过去,而后定定地望着其中一人,竟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如此熟悉的娇美脸庞,目光流转间神采飞扬,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骄傲。然而又是如此陌生的神情,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不再那般喜怒不定,不再那般毫不掩饰,不再那般恃宠而骄,更不再那般因失宠而疯狂。她还是她,却也不是她。
不曾进入东宫为良娣,而是嫁入了渤海高氏,夫妇琴瑟和鸣。对于她而言,如此应当比前一世幸福许多罢。纵然没有宠冠六宫,纵然没有众星捧月的生活,将来亦不会有失宠被囚禁甚至被杀的危险。岁月静好而安稳,又有什么不好呢?
而且,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女……
萧淑妃……萧氏……阿娘……想不到,竟能在此时此处遇见你。
小王氏察觉她似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这才垂下眼,向着高家的夫人行礼。这位夫人出身河东薛氏,听闻她们是陈郡谢氏之妇,颇为感兴趣地打量了几眼:“不愧是谢氏之妇,果然如朗月清风一般。瞧起来,可是比我这几个儿媳妇讨人欢喜多了。”
“阿家说这话,儿可不依。”萧氏掩唇笑起来,眼角勾起,望向李遐玉与小王氏,“儿几个虽不像这两位这般举止有度,却能厚着脸皮彩衣娱亲,难不成还不够讨阿家欢喜么?若是如此,那儿可要向这两位讨教一番,也好生学一学她们的形容气度了。便是学成个四不像,总归平日里还是能唬一唬人的。”
薛夫人被她逗得笑起来,摇着首道:“你们瞧瞧,她呀,就是脸皮厚,嘴皮子也厉害。”虽是这般说,言辞间却显然可见十分亲近与疼爱。
李遐玉的目光越发温和了几分,心中亦是放心许多。她曾命部曲打听萧氏的情况,早已得知她嫁入了渤海高氏,成了高中书令的儿媳妇。只是,萧氏毕竟是内眷,平素只在宴饮中来往,薛夫人治家又严谨,很难寻得更多的消息。她也时常想,她的夫君待她好是不好,她的阿家妯娌待她好是不好——如今看来,应当不必担忧了。
她曾百般风光过,也曾受过万般苦楚。如今,也合该过着幸福安逸的日子了。
不过,记忆中高中书令不久便会因病过世。其嫡长子官至中书舍人,后来被卷入上官仪一案中流放岭南,渤海高氏从此一蹶不振。此事到底仍是系在武氏身上,还须得尽力避免才是。想到此,眼前便仿佛浮现出宫中武贵妃的雍容面貌来,与记忆中那位威风凛凛手段狠辣的女帝交相辉映,令她不由得心中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