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谢琰到得家中,尚来不及换身衣衫,便风尘仆仆地赶到正院内堂。此时已经临近用夕食的时候,家中诸人都齐聚在此处。柴氏见了他的形容模样,便知李和必定是遣了他回来传消息:“莫急,便是大军立刻就要出征了,你也先坐下来歇口气再说。”
李遐玉微微一怔,她尚且不知薛延陀之战的情况,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了,却料不到祖父竟然须得出征。她心中一紧,有些急切地望向谢琰,无言地询问他今日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薛延陀叩边之事朝廷到底作何打算。
谢琰朝着她浅浅地弯了弯唇角,以示安抚:“祖母说得是,此事尚且不算太急,咱们亦不必过于忧心。不过,祖父说他大概没有余暇回家,行李等物还需部曲早日送到军营中去。”因孙夏、孙秋娘、李遐龄都在旁边,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囫囵地将诸多消息暂且一带而过。
柴氏道:“便是他不提,行李也早便收拾妥当了。待我亲自查验过后,明日一早便命部曲送去。他可是未曾提及想带走多少部曲在身边护卫?该不会想将这数百人都留给咱们这群老弱妇孺罢?”说到此,她嘴角勾起,面含笑意,一双眼却是精光四射:“自个儿老胳膊老腿,还不知好好保护,只当我们都是柿子捏的不成?”
李遐玉与谢琰都不知该如何接话,很是默契地双双沉默不言。孙夏听得懵懵懂懂,搔了搔后脑勺。孙秋娘与李遐龄虽大致能听明白,但见阿兄阿姊都不言语,便也睁大眼睛只作什么都不懂。
“既然此事不急,那便先用了夕食再说。”柴氏又道,便让仆婢端上食案。食案上的各色吃食依旧十分丰富,较之朝食更多了不少荤腥,如炙羊肉、驼蹄羹、乳酿鱼、光明虾炙等。谢琰因不习惯军中那些一言难尽的伙食,姿态优雅地将吃食一扫而光。孙夏见了,自是不愿输给他,亦吃得十分干净。
待用完夕食之后,柴氏便吩咐李遐龄带着孙氏兄妹去外头散步消食,她则扶着李遐玉、谢琰,转入内堂一侧的书房当中。虽说李家人是部曲婢女出身,但李和与柴氏皆识字断文,亦学了不少兵书。故而,这间书房倒并非纯属摆设。书架上许多书轴皆久经磨损,雕刻成狮头状的轴头因长年抚摸把玩的缘故,显得很是润泽光亮。
“我已让阿田与阿周守在外头。”柴氏道,“往后有什么话,咱们祖孙几个都在此处说。你们也可随时来这书房中,学习兵法战例。若有不懂之处,尽管问便是了。”
谢琰与李遐玉皆颔首,三人便立在书架旁说起话来。
“今日一早赶到河间府军营之后,祖父就严令军营中任何人不可外出,很快便层层查到了十一月初在怀远县轮值游奕、守捉的府兵。将这些人分开来盘问之后,不多时便寻着了内贼。”谢琰先说起了怀远县马贼劫掠一事,“内贼共有五人,其中两人应是马贼的内应,说话间漏洞百出,却死活不愿吐口详述那些马贼的相貌形容、说话口音等。祖父已经派武官去往他们户籍所在的村落,验证他们的手实究竟是真是假。若有所得,必定能寻出那一伙马贼的蛛丝马迹。”
“另外三人均受了怀远县县令的威胁与收买,是以不曾上报所见所闻。不过,他们倒是将马贼与那县令的事都倒了个干净。详细情况,祖父会派部曲继续调查。据这些人所言,怀远县县衙内均已是人心惶惶,那县令约莫也弹压不住了,此事迟早都会教刺史与都督得知。”
柴氏拧起眉:“那县令真是糊涂之极!难不成想趁乱将此事捂住,也好全都推给薛延陀人?先前薛延陀人侵扰,百姓便已经有伤亡,按理也算不到他头上。防范马贼侵袭却是他的份内之事,不思如何处置马贼、安抚百姓,反倒为了政绩考评一错再错。偏偏他底下那些县丞、县尉竟然没有一个知晓事理的?”
“据传,那县令自称是都督的亲戚,素来独断专行。”谢琰回道,“县丞、县尉等深信不疑,从不敢违背他所言。”
李遐玉眨了眨眼:“都督的亲戚?咱们灵州都督,是卫公(李靖)之弟李正明李公罢。儿以前曾听祖母提过,卫公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难不成怀远县县令亦是陇西李氏之人?”陇西李氏位列五姓七家,是地位权势皆为顶级的世族豪门,光是房支便有十余个之多。其中丹阳房、姑臧房、武阳房、敦煌房都是显支,时人称为定著四房,煊赫多时。更别提如今皇室亦自称是陇西李氏之后,故而在《氏族志》中名列天下第一门户。
柴氏噗嗤笑了:“但凡姓李的,好似都想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扯上什么干系。咱们家还姓李呢,也不会厚着脸皮到处去说自家是都督的亲戚罢。”她目露轻蔑之色,哼道:“世家子皆有谱系,冒认亲眷之事便是不问陇西李氏,其他世家定然也清楚得很。尤其是那些显支嫡脉、支脉,不是谁都能攀得上亲的。”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瞥谢琰。
谢琰并未察觉,只颔首道:“祖父当时便气得乐了,立即写了信,命部曲送去灵州都督府与刺史府,说‘管他是不是陇西李氏子,便是宗室子,犯了事也必须受罚’。孩儿觉得祖父所言甚是,如今断没有什么‘刑不上大夫’的道理。”
“此事既然已有些眉目,他日若寻出那些马贼来,便让你们带着部曲去剿灭了。”柴氏道,“若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便不须与任何人交代了。你们好好想一想罢。”
“是。”李遐玉与谢琰齐声应道。
“到得午后,便有使者带着兵部的符契来了,征召河间府一千二百府兵参战。”谢琰接着道,“之后不多时,都督也遣了人过来。关于战事的安排十分机密,祖父并未透露半分。不过,大约再过两三日,大军便须得出征了。”
柴氏道:“大军出征,战事再起,想来灵州的粮价说不得便会涨起来了。咱们家的几个庄子刚送来了粮食肉菜等物,吃用应是不虞。若有余力,或可向大军进献些粮草,或可将粮食赠给寺观做施粥之用。而后,咱们只管守紧门户,一切待战事结束之后再说。”
“祖母,咱们是否要出城去送祖父出征?”李遐玉问道。
柴氏道:“我看他那张老脸都已经看腻了,便不去了。你们几个倒很该去送一送,顺道去县城外的弘法寺给大军上香祝祷一番也好。”说罢,她很是平静地道:“三郎奔波劳累,想来已是疲倦得很了,去歇息罢。元娘,你也不必多思多虑。你祖父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风雨险境,此次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薛延陀人志在河北道,想来关内道附近安置的人手不会有多少。”说不得,此次出战,连一杯羹汤也分不得多少了罢。
两个孩子皆点头称是,辞了她便回院子里去了。
两日之后,河间府一千二百府兵离营,自己带着兵器马匹干粮,前往灵州听任灵州都督李正明调遣。贺兰山脉的一座山丘之上,穿着狐裘披着大氅的李遐玉立在萧萧风雪中,目送军纪严明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离去。
她身侧的谢琰遥遥望着那群气势如虹的军士,勉强按捺下心中沸腾的战意。他如今的年纪,确实是太小了些。短短几年之内,想来也不可能作为府兵参战,只能带着部曲,拿那些个马贼练一练手了。
李遐龄牵着阿姊的手,低声道:“只能目送祖父出征,心里真不好受。阿姊,待再过几年,咱们也随着祖父一同出征。”
“将祖母一人留在家中,你也能放心?”李遐玉便问。
小家伙一时觉得难以抉择,转过小脑袋,便瞧见和他一样裹成了毛茸茸的圆球状的孙秋娘,不假思索道:“不是还有秋娘姊姊在么?就让秋娘姊姊在家里侍奉祖母就是了。咱们都跟着祖父上战场,揍得薛延陀人哭爹喊娘。”
孙夏也闷声闷气道:“不管是劳什子的薛延陀人还是马贼,都杀个干净。也好教他们不敢再来咱们的地盘,杀伤咱们的人!”
孙秋娘见大家都表了态,抿了抿嘴唇,笑道:“那阿兄阿姊们尽管去就是了。我保证好好地待在家里,天天都陪着祖母说话、逗祖母开心。”她与孙夏如今都跟着李家姊弟、谢琰,喊柴氏与李和为祖父、祖母了。两位老人与五个孩子组成的新家,虽称不上人人都十分亲近,却也很是融洽了。
待大军行远,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中之后,孩子们便乘着牛车,来到离弘静县城不远的弘法寺,给李和以及所有出征的将士们上香。弘法寺是座很有些年头的寺庙,虽说看起来并不如何雄伟华丽,香火却一直都很旺盛。寺中的主持圆融不仅是一位远近有名的佛医,据说亦是位大智大慧的法师。
因李和、柴氏与圆融皆相识许久,弘法寺格外给他们安置了一处佛殿,供上数百盏长明灯。李遐玉又与寺中的比丘说定,每年给父母、外祖一家分别做三次道场,就定在寒食清明、中元与下元等祭祀之时。
一切妥当之后,五人这才回到李家老宅之中。柴氏听李遐玉说了道场之事,自然没有不允的:“到时候咱们一同去就是。弘法寺附近还有座天心尼寺,正好可以让咱们住上些时日。在尼寺中多待些日子,抄一抄经文,说不得便能去一去心中的戾气,消除些咱们造下的杀孽。原本祖母并不信这些,但你阿爷阿娘去之后,心里却总有些惴惴。”说到此,她眉眼间俱是黯然,“就当是求个心安也好,元娘,祖母只希望你们日后都好好的。”
“祖母放心,我们都陪祖母去。”李遐玉搂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论祖母想做什么,儿都陪在祖母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战争的史料的时候
虽然我自己不擅长这些,但也总觉得热血沸腾
对了,之前看了一个纪录片蛮喜欢
推荐大家看《河西走廊》
虽然大唐的部分很少,不过霍去病卫青神马的……也都是让人倾倒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