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死者为大”,但若死者是一群凶残无比的马贼,不叫尸首曝露荒野便已经算得上仁义了。众人在胡杨林中浅浅地挖了坑,将马贼们掩埋了,而后又纷纷清点起了自家的骆驼与货物。李遐玉命部曲将马贼的财物都收集起来,粗略一看倒也收获颇丰。
孙夏扛着双斧,好奇地凑上来瞧了瞧:“这些都是贼赃,杀了马贼便算是咱们的?”
“不错。”李遐玉道,“用这些沾染了人命与鲜血的贼赃养着咱们的部曲女兵,日后再多杀马贼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也算是他们的因果报应。”她事先也不曾想过,这些马贼居然随身带了不少财物。想来因是亡命之徒的缘故,又时常奔袭游荡,他们很少有将财物藏起来的习惯——私藏财物说不得还会被其他人拿走,倒不如随时带着,也好随时花用。
“有了这些,祖母便不会觉得咱们只会花钱了罢?”孙夏又问。
李遐玉勾起嘴角,笑道:“改日咱们让祖母算一算,咱们用这些贼赃,是不是便能养得活那上千人?若是养不活,说不得还得让祖母继续贴补咱们呢!不过,这多少也算是一个进项了罢。”虽然来路并不那么正当。
“灵州、夏州、漠南的马贼杀尽了,还有凉州、甘州、西域的马贼等着咱们。”孙夏认真地答道,“这确实是个长长久久的活计呢!不忙着打战的时候,咱们就专门去干这个!”他实在厌恶马贼,恨不得将全天下的马贼都杀得干干净净,或者迫使他们重新做回良民,也好不再去祸害寻常百姓。
说到此处,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我……我虽然杀了好些马贼,但方才实在有些忍不住,没有坏你们的事罢?”
闻言,李遐玉神情和缓许多:“大兄放心。你的性情反应,皆在阿兄与我的意料之中。何况那时候情势危急,若不出声,大概那位胡商就要丢掉性命了。便是你不喝问,阿兄与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惨事发生。”
孙夏遂松了口气,搔着脑袋:“那就好!不过,我以后还是会尽量听你们的!”
兄妹俩正说着话,便见沙丘之中奔来几骑。为首的正是谢琰,而他后头的几匹马上,绑了两个马贼以及一些看似财货的包袱。李遐玉难掩欢欣之意,笑着迎了上去:“这里没能留下得用的活口,我正想着阿兄会不会带人回来呢。”她这位义兄,一向明白她的想法,所以她方才也并未太过失落。
谢琰笑道:“活的马贼总比死人有用多了。仔细拷问一番,说不得能获取好些咱们在意的消息。”抓住活口,不但能获取其他马贼的消息,也能询问一些别的事。诸如:马贼常年在黄河内外的沙漠中游走,对漠南、大漠甚至于漠北的地形及风土人情都比较了解。他们在荒漠中生存的手段,也可能比商队还更得用一些。若能让他们将所有知晓的事全都倒出来,必能助益良多。
既然人都回来了,商队管事便领着大家离开了这里,去了附近的另一处绿洲。这块绿洲有一个小湖泊,旁边胡杨林生得很茂密,还长了好些荒草,看起来倒是更适合休憩以及藏身。李丁带着部曲在周围查看了一番,确定没有异状之后,众人才将骆驼拴好,扎营歇息。
拷问马贼这样的事,自然不需李遐玉、谢琰亲自动手,交给李丁等人便足矣。兄妹三人坐在火堆边,像往常一样烤了胡饼、热了羊肉汤,吃喝起来。护卫们也分作了几拨,或造饭或建帐篷,或巡逻或休息。
方才接连两战,已经让商队所有人都耗尽了精神气力。直到吃饱喝足之后,他们才多少恢复了些。因顾念着救命之恩,这些胡商也顾不得休息,纷纷围过来,表示要将自己货物的五成甚至八成送给李遐玉几人。脸上受伤的胡商正是之前与李遐玉交换安息茴香之人,更是连声道:“小兄弟若是喜欢安息茴香,便全都拿去就是!一条性命,怎么都比这些香料金贵多了!”
“大家在外行商讨生活,也都不容易。”谢琰道,“若是我们兄弟几个收下了这些,岂不是与马贼的行径相差无几了?所以,各位其实很不必如此。若是想向我们道谢,一路多加照顾便可。”
胡商们自是过意不去,执意想让他们收下。李遐玉便笑道:“各位待我们一直很是赤诚,我们此番也不过是报答诸位罢了。怎么能因钱财之物,反而坏了咱们之间的仁义之情?不瞒各位,我们往后要做的便是护卫生意。大家便只当是请了得力的护卫,或者交个朋友,无须太过计较了。”
“虽说今后打算做护卫生意,但我们三兄弟倒未必会随时跟着出行。”谢琰接道,“若各位能帮着隐瞒一二,便已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众胡商见实在不能勉强他们,便暂时作罢了。只是往后几乎天天都招呼着他们一同吃喝,货物卖出获利之后又赠了他们好些东西。那位贩卖安息茴香的胡商更是留下不少货物送与了李遐玉,还与她说了些上好安息茴香的货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暂且不细表。
谢琰抓回的马贼,在“大漠鹰”中地位颇高。马贼首领虽逃走了,但这两个马贼应该也知晓不少事。他们的骨头倒是很硬,刚开始怎么也不愿开口。不过,李丁很有耐心,用曾经听过的些许手段,终究撬开了他们的嘴,得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消息。
“小郎君,附近是这群马贼新近抢来的地盘,原先在此处盘踞的马贼因势弱,被他们赶到了东边。再往北,便是近来杀尽商队肆虐漠南商道的那伙马贼了,名唤‘溅血’。据说他们这一伙性情极为暴虐,无论遇上马贼或是商队,都会杀得一干二净。有传闻曾言,他们甚至还会食人肉……”
谢琰与李遐玉铺开他们绘制的舆图,浅浅地勾勒出诸马贼的活动范围。漠南毕竟是大唐疆域,其实并非适合马贼久留之地。若是正好遇上出来清剿练兵的军队,便很可能尽数覆没。因而他们时常更换劫掠的地点,居无定所。若是实在累得狠了,便索性渡过黄河,穿越沙漠,在漠北地区南部边缘稍作歇息——薛延陀人久未南下,那里反倒比大唐疆域中更安全些。
原先仍留有许多空白的舆图如今渐渐填满,李遐玉与谢琰都很是高兴。
“阿兄,咱们仍随着商队前行。”李遐玉道,“他们欲去往定襄都督府、云中都督府,与突厥降部交换货物,倒是便于咱们去探一探突厥人的动静。”突厥虽降,她却始终不曾忘记,他们当年冒充薛延陀人袭击长泽县城之事。虽说后来谢琰曾提到,冯四师傅救出了那些被掳走的孩童,烧光了那个突厥部落的粮草。然而,被他们杀死的那些百姓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也好。若知悉/东/突/厥/人的行事,将来遇上西突厥亦能得用。”谢琰自是很清楚她的所思所想,“去往云中、定襄这一路,倒是或许还能遇上好几群马贼。每一回遭遇马贼,都必须抓些活口。数度验证之后,方能完全确认他们给的消息属实。另外,阿玉,这群马贼虽不知当初怀远县马贼之事,但咱们迟早能遇上知道内情的,你安心罢。”
李遐玉点点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着急。”两年多都等得,再多等些时候又何妨?无论是薛延陀人或是马贼,只当让他们在临死之前且先活些时日就是了。
在绿洲中休整了些许日子之后,众人的伤势都已经渐渐好转起来,商队管事遂决定继续前行。他们此行主要是与突厥人做生意,用突厥人喜爱的物品低价交换些珍贵毛皮、金银器、匕首之类的货物,再折回胜州、朔州、夏州高价卖出。突厥降部因是游牧部落,十分喜爱胡椒等口味重的香料,同时也对长安风物颇为向往。此次商队的货物便有常见的丝绸锦缎、器皿、香料以及茶等。货物都很是珍贵,不仅突厥人喜欢,马贼也喜欢。
或许是近来灵州夏州以北的商路人越来越少的缘故,商队的行踪引起了许多马贼的注意。没两日,商队便在青天白日里就遇上了一伙约莫四五十人的马贼。这些马贼见许多人身上带伤,以为是撞了大运,能白捡了便宜——当然,经历一番厮杀之后,他们才惊觉,自己撞的是霉运,反而教这群披着商队护卫皮的军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没过两天,又来了一群横行嚣张的马贼,仍是被杀得七零八落。
刚开始时,每当遇见马贼,胡商们都十分小心地躲在骆驼后头,连大气也不敢出。到得后来,他们除了警戒马贼接近之外,已经很是坦然了。有时候甚至一边看那群大汉无惧无畏地将马贼们杀得节节后退,一边私下嘀咕:“咱们这回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怎么一连遇上这么多伙马贼?”
“是啊!这些货物除了如今盛行长安的茶饼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何会引来这么多马贼?”“这谁知道呢?许是咱们一群人身上都带着伤,他们都长了狼鼻子,闻着味儿就来了?”“倒不如说,他们习惯了劫掠商人,便以为咱们好欺负?”
另一厢,奋勇杀贼的勇士们心中亦是自有想法。孙夏一向不管不顾这些,只要能尽情使他的大斧解决马贼,于他而言便是最快活的事。谢琰与李遐玉却不得不多想,时常须得根据所得的不同消息做出决定与判断。
“阿兄,我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虽说一路马贼们前仆后继地给他们送战利品,很是顺利,但李遐玉心中一直有些不安——尤其他们深入大漠北部之后,居然始终不曾遇到那群名唤“溅血”的马贼,委实有些奇怪。
“或许我们有些低估了那群对手。”谢琰牵着新获得的骏马,“这么多马贼寻来,自然不可能是巧合。咱们不曾放出消息,那便是他们刻意散布出去的。阿玉,你觉得他们能从此事得些什么利?”
李遐玉认真思考,回道:“一则引诱其他马贼前来试探,可推断我们的实力。这群马贼生性疯狂,若我们实力强悍,说不得他们反倒会更兴奋。二则可不断消耗我们的战力,趁我们疲惫之时袭击。如此即可满足他们的杀人之欲,亦可降低损伤。三则可借我们之手,除去附近的马贼群。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扩张在漠南与大漠中的势力范围。”
谢琰环视四周,微微眯起眼:“不错。说不得他们眼下就有人正远远地盯着,待我们离开之后,再来此处调查。若是发现我们连战连胜,他们自然还会诱使更多马贼来消耗咱们;若是发现我们战败,便正好去坐收渔人之利。如此手段行事,倒比先前那‘大漠鹰’高明许多。”
“阿兄有何打算?”
“与其让他们追着我们,想伺机奇袭,不如咱们分兵而动?”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起在书房中讨论各种战例时的意气风发。原以为剿灭马贼,只需一击即破便可,却不想居然能用到兵法。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磨练自己与麾下的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