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烈风呼啸,卷起猎猎风沙如无数细小的兵刃,狰狞地扑向正仓皇东逃的人群。策马奔逃整整两日两夜,这些人已经顾不上叱骂诅咒,更顾不上信誓旦旦卷土重来。追兵就在身后,若逃脱不得,驰骋大漠数年已是赫赫有名的马贼群最终也不过是别人记功的一颗颗头颅罢了。
两日不食不饮,马贼们已是强弩之末,不断有马匹口吐白沫倒下,连带着被压倒的马贼也奄奄一息再也爬不起来。其余人就似瞧不见一般,从倒下的人身侧奔过去。若在平时,他们多少会伸手拉一把,但此刻身后是一群实力莫测的疯子,谁都不敢冒着风险做多余之事。而且,绝大多数马贼早便已经无法思考,只知跟着首领不断地往前逃,追寻那远方的一线生机。
远远地,一座如沉睡的龙般卧在天边的山脉出现在诸人眼前。马贼首领精神一震,嘶哑着声音道:“贺兰山!!”不错,凉州以北的大漠,东部边缘与贺兰山西北麓相交相望。此处山势陡峭、幽谷狭深,地形十分复杂,亦是他们的巢穴之一。逃入贺兰山,便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外人根本不知其中之险峻,利用错综复杂的地势将追兵引入山中,再设伏全歼他们亦不无可能!!
想到此,马贼首领嘿然大笑:“撑过这一回!杀他们个回马枪!教他们尝尝老子的厉害!”然而,他大笑片刻,几乎耗尽了气力,却并未听见周围的响应声。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惊慌,首次仔细地四顾望去,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只剩下区区十余人。且这些人神情呆滞,仿佛随时都能摔下马去,早已不复昔日精神奕奕的模样。
马贼首领大骇,侧耳细听,身后整整齐齐的马蹄声依旧不绝,显然追兵仍然紧紧跟在后头,不肯放过他们。因心中急切,他并未注意到,驱马跑了这么许久,便是再好的马此时也早已疲惫不堪,速度越来越慢。后头的那群追兵则如戏耍猎物一般,追一段时间便轮换一回,歇息追击两不耽误。而且,他们既未引弓射箭,亦未加紧追赶上来,仿佛驱赶牛羊群的猎犬,将他们往贺兰山的方向逼去。
贺兰山!贺兰山!马贼首领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抽打着自己的坐骑,完全不顾它的脚步已经踉跄起来。数息之间,已是疲惫至极的马一头栽倒在地,马贼首领一时反应不过来,重重地摔了下去。他身后的马贼依旧毫无反应,策马从他身上踏了上去,继续朝着东面狂奔而去。
马贼首领胸膛剧痛,已然是动弹不得。他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判断自己到底伤得有多重,只能拼命喘息着,瞪圆了双目,望向后头那些追兵。这群疯子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取了他们的性命,却将他们追击到如此绝望的地步?不错,不久之前他仍觉得自己能逃得过这一回,如今他却已经全然绝望,只是硬撑着一口气,想看清楚取他们性命的人罢了。
几匹马在他跟前停了下来,余下之人依旧继续追赶所剩无几的马贼。
马贼首领挣扎着,看向那翻身下马的四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身量矮小戴着驱傩面具的少年郎,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魁梧的少年。在后头漫步而来的,则是一个俊美雅致的少年郎与一位肤白姿容美的年轻胡人。
“听闻你们过去经常喜欢顽这样的游戏,追得商队无处可逃,然后杀个干净。如何,觉得好顽么?有趣么?”面具小少年在他身侧停了下来,言语中带着讽刺之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不过是替那些无辜之人讨还一二罢了。”
马贼首领瞠大双目,喉咙中涌出血流,俨然已是将死之身了。
面具小少年歪了歪脑袋,又嫣然笑道:“你想问贺兰山中的巢穴?莫不是将老弱妇孺都藏在里头了?便是老弱妇孺,吃用了他人鲜血换来的物件,也必须付出代价。呵,贺兰山中的巢穴,位置真是再好不过了。”仔细论来,贺兰山便是河间府的辖区范围。若能将马贼巢穴寻出来,功劳便不会打半点折扣了。故而,彻底灭去马贼老巢,须得等到他们一行人回灵州之后再行事。
“真是没意思。”孙夏上前,一斧头结束了马贼首领的痛苦,将他的头颅割了下来,“一天到晚只在后头追着,还说是狩猎。虽说他们个个都是畜生不如的玩意儿,也算不上是什么猎物。浪费了这么些天,倒不如早些将他们都杀干净得好。”
“追在后头,便能白白收割头颅,不是很划算么?”李遐玉笑着回道。他们无须做任何事,紧迫地追着这群被他们杀怕了的马贼,便足以教他们一路惊慌失措,抛下所有死伤者了。“以前总觉得李丁很难撬开这些马贼的口,不知这回是不是容易些。都已经吓成这付模样了,想必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
孙夏挠了挠脑袋,完全不知这位妹妹究竟在想些什么。便是慕容若听了,也觉得这位小娘子的脾性之凶残,已经超乎意料。她的确是在伸张正义,也自有一些想法,但做下的事多少都带着冷酷的意味。并非不决断,而是太过决断了;并非毫无同情,而是不会将多余的同情施给任何一个罪孽满身的马贼。
“不过是我们在练习奔袭追击罢了,毕竟这般连日奔袭的机会不容易寻着。不过,阿玉说的也有些道理。”谢琰接过话,“如今这些马贼神志恍惚,倒是容易拷问。”而后,他看向远处雄壮的贺兰山——越过去,便是灵州,便是河间府,便是弘静县了。
李遐玉似乎察觉他微动的心绪:“阿兄,都已经腊月了,咱们也该回转了罢?不然,便赶不及归家过年了。”李和与柴氏将他们放出去之前,叮嘱他们一定要赶回家过年团聚。在外头转了这么些时日,她也确实有几分想念亲人们了。
谢琰颔首:“收拾妥当之后,便回凉州辞别夫人。”
不过两三个时辰,众人便将周围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谢琰与李遐玉留下一半部曲在此守住贺兰山附近的大小要道,以防里头马贼老巢中出现任何异动。而后,一行人便带着丰富的战利品,径直往南奔去。
当姑臧山再度出现在眼前时,李遐玉浑身的杀意与煞气都已经消散了。过去将近两个月的血腥杀戮看起来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是一位随性的寒门小娘子,既寻常而又不寻常。对于她如今的自控能力,无论是她自个儿还是谢琰,心中都觉得很是高兴。至少往后与亲人们相会时,便不会惹得他们担忧了。
“原来诸位与姑臧夫人颇有渊源。”慕容若勒马立定,扫了一眼身侧的三兄妹,“某本应该拜访姑臧夫人,不过眼下这模样恐怕不合适。若是有机会,他日再前来拜会夫人,也好与三位一同绞杀马贼。”他们一路紧赶慢赶,浑身风沙尘土,确实不适合做客。何况,吐谷浑与铁勒部落昔日为寇仇,若是贸然拜访恐怕也不合适。
“若是慕容郎君有什么消息,随时可遣人去当日凉州南市那个金银首饰铺传信。”谢琰道,“日后我恐怕不能再远离灵州,但阿玉应是无妨。”作为府兵,镇守辖区才是应有之义。除非马贼主动进犯,不然轻易不能远离辖区,否则容易受责。如此次这般的好机会,往后怕是再也遇不着了罢。
“若是慕容郎君信得过我,便与我合作就是。”李遐玉接道。
慕容若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小娘子的身手与智计,某自是信得过。开春之后,某便会遣人传递消息。”说罢,他顿了顿,忽又低声道:“小娘子的阿姊,如今也在姑臧山?”他这句话与之前毫无关联,谢琰、孙夏禁不住都一怔。
李遐玉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内心却已是疑惑万分:“不错。”这慕容若不过是见了十娘姊姊两面而已,居然便念念不忘了?说来,以他吐谷浑王族的身份,倒也并非娶不得陇西李氏女。她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却又不免自嘲想得有些太多了。李丹薇已经及笄,都督府想必也看好了门当户对的婚事。以她阿娘与祖母的性子,又如何愿意将她嫁给鲜卑胡人?
慕容若不免又瞧了几眼被雪覆盖的姑臧山,垂眸静思片刻,便拨马告辞了。他仍然并未表明身份,亦未过问谢琰等人的身份,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然而,便是双方互通名姓,李遐玉也未必会告诉他李丹薇之事。
吐谷浑人离开之后,李遐玉等人也回到了契苾部。在部落中稍微休整了几日,他们便辞别姑臧夫人,顶着茫茫风雪赶回灵州。来时车马众多,归时亦毫不逊色,带足了姑臧夫人的礼物与各种凉州风物。不过,这一来一回之间,每人的心境却都悄然改变了。
中场休息——不对,下一个副本马上就要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