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康坊武侯铺后,谢琰将从路边小酒肆中买来的两坛上等新丰酒扔给了属下,让他们分着喝。在猛然响起的哄抢打闹声中,郭朴步伐轻快地走过来,低声向他禀报了几件争斗抢道之类的小事:“方才咱们有人瞧见,先前那几个曾在中曲打起来的纨绔子弟,又前后去了南曲。若是遇上,说不得会再打上一场。听闻其中一人是豆卢家的,一人是韦家的,其余人等出身都不比他们高,应是依附他们的狐朋狗友之辈。”
“派第三队去附近盯着。若果真生事,及时将他们分开,令他们的仆从回去禀报。实在不成,只能抬出契苾将军的名号了。”谢琰轻轻笑了笑,瞥了他一眼,短暂沉默,方道,“你确实是个细心的。若功勋迁转赶上了他人,我会向祖父推荐,提拔你做队正。”其余人虽多次追随他风里来血里去,但到底仍缺少几分领兵的才能。郭朴此人细心且敏锐,又能服人,其实比孙夏更适合统领一群人。
郭朴毫不掩饰地露出喜色:“多谢郎君提拔!”
提拔归提拔,元娘可不能许给你,我可是公私分明得很——谢琰心中想着,将从灵州新赶来的十来个部曲唤进自己的寝房中。这些部曲之首便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冯四,其余皆是由冯四一手□□出来的少年部曲,亦是当年长泽县兵乱之后留下的孤儿。
那时谢琰命冯四救出了数十个被突厥人掠作奴隶的孩童,并让他们自行选择去留。愿意为爷娘亲人报仇的,便留在他身边当部曲,灭去薛延陀之后再放为良籍;不愿杀来杀去血肉横飞的,便领一贯钱落户弘静县或回长泽县。不过,边民本便都是血性率直之人,这些孤儿无一退缩,皆毫不犹豫地决定成为谢氏部曲以报家仇,他也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私兵。郎君皆交给了冯四操练,小娘子则留在李遐玉身边与女兵一同训练。
“冯四师傅,将你们唤来长安,本想遣你们四处打听些消息。不过,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交给你。”沉吟片刻,谢琰方道,“大兄已与表姊成婚,育有一子,并来了长安赴省试。说来二兄应当也到了年纪,不知娶了哪家娘子,如今又过得如何。你们回阳夏老宅去,将近些年的事都悄悄地打探清楚,莫让母亲发觉。”
这些年冯四虽定期往谢氏家族送信,但为了不泄露行踪,总是匆匆来去,也并未关注谢家发生的变化。想到此,他有些愧疚:“大郎君居然已经成婚生子,某竟一无所知,实在愧对三郎君。郎君放心,这回某定然将咱们谢家之事打探清楚再回转。”
“另外,我想知晓,母亲是否有心为我定亲。”谢琰沉声道,“以她之脾性,若欲结两姓之好,大约非一等门第不取。可惜陈郡谢氏沦落至今,那些一等门第早便已经瞧我们不起了。大兄能娶得表姊,已是十分不容易;二兄若想同样结一门五姓女的好亲事,定然不可能。至于我,既是幼子又叛逆在外,能得二等门第世家青睐便已是难得了。你们不妨四处传些小道消息,诸如我重伤在外无人理会,灰心丧气、自暴自弃,似是而非、真真假假即可。”
冯四拧起眉,犹疑道:“郎君何必自污?娘子挑媳妇的眼光应当还不错,便是二等门第家的小娘子,定也是性情柔顺、熟读诗书的。若是郎君想与一等门第结亲,当初又为何推拒李都督?”
“我娶亲,自然须得自己挑娘子。”谢琰淡淡地道,看了他一眼,“只有我中意之人,日后才能与我琴瑟和鸣。至于母亲——她的想法一向与我相反,你觉得她能给我挑出什么合意之人来?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也算不得自污,只是想让那些结亲的人家看我不上而已。他日功成名就返乡,只需尽数否认,当成谣言便是。”
“说来郎君也已经十六了,很该对亲事上上心。”冯四道,“免得日后出现什么推拒不得的人物,白白教郎君费了这一番工夫。若是郎君暂时没什么念头,不如请李都尉与柴郡君替你打算。婚事总须得让长辈仔细相看一番才好。”
谢琰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有些安心又有些担忧:“我省得,你们自去罢。”他当然很信赖李和与柴氏,但只要一想到他们欲从郭朴、何飞箭中择一许给李遐玉,心中便觉得难受得很。如此下去,若将婚事交给他们主持,亦未必能娶得他想要的娘子——
他究竟想娶什么样的人?也是时候仔细思考一番了罢?
而同一时刻,身在灵州的李遐玉正陪伴在李丹薇身边,立在都督府花园的高阁之上,遥遥望着外院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人来人往之间,都督府所有人都一片喜气洋洋。他们刚送了七娘子回长安成婚,如今又迎来十娘子的纳征之礼,喜事接二连三,自是人人都精神百倍。函使、副函使皆是俊俏儿郎,聘礼也满满当当塞了三十六抬之多,足以令人啧啧赞叹。
然而,有人看着欢喜,自然也有人看不顺眼,李八娘与李九娘便是后者。两人披着赤红狐裘,走在暗香浮动的梅林当中,隐约听见外头乐声大作,随即露出不屑之色。李八娘睇了身侧一眼,似笑非笑道:“听闻祖父赶着将十娘嫁出去,命祖母和叔母立刻给你许亲?这般匆匆忙忙,来得及么?”
李九娘下颌微抬,一脸自傲之色:“我的婚事,阿娘早便相看着呢。祖母和阿娘都答应我了,便是挑花了眼,也得给我寻个十全十美的郎君。我可不像十娘,片刻都等不得,连鲜卑胡虏也能嫁。她就不怕跟着他们吃生肉饮生血么?那等毫无礼数的人家,便是送我一百三十六抬聘礼,我也不会嫁。”
李八娘眸光微转,轻轻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娘都是被折冲都尉那一家给教唆坏了。如今竟连咱们这些姊妹都不亲近,只愿与那李元娘说笑。让我说,便是我有对不起她之处,七娘姊姊与你总与她没什么冲突。她这般选择,实在很令人心寒呢。”
李九娘不假思索地回道:“还不是八娘姊姊你牵累了我们?居然下手抢了十娘的婚事,让她只能选择嫁个鲜卑胡虏,也怨不得她恨足了你。”她素来是个不愿意多想的,既容易成为他人手中的刀剑,更时不时地便会无差别地伤人。
李八娘听得,清丽的脸立时便扭曲起来,银牙暗咬。她还想再挑拨几句,冷不防旁边却射出几颗泥丸,正中她的发髻与狐裘。瞬时间,她的头发便散乱下来,浑身都沾满了泥块,宛如刚在地上打过滚的疯妇。而她的面容也变得狰狞无比,尖叫道:“究竟是哪个畜生敢伤我?!你们还不赶紧去抓人?!”
“嘿!如你这等贱妇,也只配作个泥水里打滚的猪狗辈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紧跟着又射出几颗腥臭的泥丸,全都击在李八娘脸上。李八娘又恼又怒又恨,一时间怒急攻心,竟往后一仰昏倒在地。李九娘本想扶她,又嫌她浑身脏污,喝令婢女赶紧上前去,而她自个儿担心被牵连,躲在附近的树后不敢再出面。
那藏在暗处之人并未再紧追不放,悄悄地离开了。过了好一阵,确定再无危险之后,李九娘方跺了跺脚,捂着口鼻道:“赶紧地将八娘姊姊扶到她的院子里洗浴,除一除这味道!我去禀报祖母,将那躲在暗处的混账东西找出来!”
高阁上,李丹薇与李遐玉居高临下将梅林中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发现那三个悄悄绕路将弹弓泥丸都沉进水池角落,而后洗净双手假作什么也不曾发生的少年郎。三人正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抬首一看,十目相对,顿时哑口无言。
“都是我射的,与他们无干。”何飞箭将事情都揽过来,“那贱妇不怀好意,射几颗泥丸还是轻的。照我说,就该将她这些话都传给她的夫家,教她丑态毕露被休回来才好。”他的性子较为随心所欲,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越说越是兴致勃勃。
“住口。”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你敢再胡来,便罚你今后五十年都只能待在部曲庄园中。”如果此事当真闹开了,整个陇西李氏丹阳房都会蒙羞,小娘子们尽数声名扫地。既然事发之时,卢夫人选择将此事捂住,将错就错,也就有保李八娘之意。故而,便是崔县君与李司马再郁怒,也不能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否则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整个都督府都将受累。其实,那时候,若能心硬一些,将李八娘送去庵堂才是最合适的。就她那等心性,以后保不准还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何飞箭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李遐龄与李丹莘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姊姊,辩解道:“若是她不起什么坏心思,我们也不想对付她。谁知道她竟想挑拨离间?如果让她再说下去,十娘姊姊保不准就多一个对手了。”“是啊,她满腹坏水,很该再吃一回教训才好。今天是阿姊的好日子,也不能让她随便生事。”
“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李丹薇道,“趁着祖母尚未派人过来搜查,赶紧将痕迹都抹去,回外院瞧热闹去罢。我们也只当什么都不曾瞧见就是了。”李八娘的作为已经激不起她的愤怒了。至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在都督府中毕竟多有不便,且待日后罢。若李八娘还当她是当初那个软柿子,想拿捏对付她,她会教她明白些事理的。
待三人都走远之后,李遐玉抿唇笑道:“十娘姊姊果真是变了许多。数月之前,还是什么委屈都咽下,只想苦苦保持姊妹和睦的假象呢。”
“怎么,你不希望我变么?”李丹薇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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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如今的十娘姊姊更好。”李遐玉抱住她的手臂,笑眯眯道,“内心强大,悲喜由己,这才活得惬意呢。话说,如今纳征礼过了,到底何时亲迎?非得等着九娘出嫁之后么?我看姊夫快等不及了。”
“你啊,真是改不了这张嘴,一直戏弄于我。待日后你成婚时,我必要十倍百倍地戏弄回去,你给我等着罢。”
贞观十九年,就在喜乐当中安然度过了。战火渐起的贞观二十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