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着陈郡谢氏日渐败落下去,甚至即将落魄得连那些寒门耕读人家也不如,谢琰心中自然痛苦。曾几何时,他翻族谱的时候,对着那些在史书中赫赫生辉的名字亦会无比自豪;曾几何时,跪在祠堂中仰望密密麻麻的灵位,他亦是无比敬仰,豪气万千地意欲效而仿之;曾几何时,他当真以为魏晋风流、王谢荣光尚未远去。
然而,当他懂事之后,却渐渐醒悟过来,族谱与祠堂都只是过去而已。史书上的那些煊赫,离此时已然数百年之久,陈郡阳夏谢氏历经孙恩之乱、侯景之乱的屠戮之后,便早已不复乌衣巷的荣华盛景。
只是,作为宗妇的母亲却始终掩耳盗铃、好高骛远。她的执着并没有错,她也想重振谢氏荣光,她亦是望子成龙——但她却从来不肯细想,靠着中进士一飞冲天,再传谢家文名,究竟是否适合眼下的谢氏。为了所谓的世家颜面与门第婚姻,她更是言行不一,已经走入了极端。婚姻本应是结两姓之好,互相支持。太原王氏是母家尚且不说,琅琊颜氏那一支竟然买卖儿女,人品如此令人不齿,未来非但于谢氏无益反倒有害。
折腾到如今这般地步,谢琰对母亲已然彻底失望。他冷淡地望着门外的雪景,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呵,我的婚事,从今往后都不必烦劳母亲费心了。敬而远之,仅此而已。”他既然能为自己的志向离家出走,又为何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他为何要因顾忌她之故,将他眼下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拱手相送给旁人?他并非不孝者,亦非愚孝者,他的孝顺,便是振兴谢氏,让母亲得到她梦寐以求的诰命品阶,令她衣食无忧。除此之外,恕他无法牺牲自己,以成全她的执念。
“三郎君?”冯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庞大的身躯。他那般高大结实的汉子,此刻却处处透着忧心与谨慎,瞧起来实在是不相称得很,甚至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滑稽的意味。
“我已经有了意中人。”谢琰道,又饮了一口冰冷的水,寒彻心扉,“故而绝不能让母亲插手我的婚事。呵,再过几年,家中恐怕连像样的聘礼都备不齐了,不让她插手反倒是好事,至少大兄、二兄暂且不必发愁因我成婚而彻底掏空了家底。”
冯四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所以三郎君才对婚事如此上心。既然有了意中人,那便只管去求来就是!相信李都尉与柴郡君也很愿意为郎君主持婚事。俺再带着些人多走几趟西域,一定给三郎君赚足了聘礼的钱财!”他拍着胸膛,呵呵大笑:“能把中意的媳妇娶回来,才是大丈夫所为!当初俺看上了和娘,还不是厚着脸皮请柴郡君成全?”
冯四前两年娶的娘子周氏,正是柴郡君倚重的一位管事娘子,亦是少年丧夫的寡妇。冯四独喜她性情爽利、处事成熟,磨了好些日子才提亲成功。如今两人都放为了良籍,替谢琰打理好不容易渐渐增添的产业。购置这些产业的钱财来源,绝大部分都是谢琰剿灭马贼时的收获,以及如今的俸给职田。幸而周氏是柴氏亲手/调/教/而出的管事娘子,擅长打理产业,不过一两年过去,便让谢琰也算得上是小有薄产了。
“烦劳你们了。”谢琰道,“不过,冯四师傅还是应当尽快将这些事暂且放下,记入军籍。不日或许便会零零星星生起战事,你也很该挣些功勋、光宗耀祖。”
“三郎君眼下无人可用,俺实在不放心。”冯四回道,“要是底下那群小子能堪大用,俺才能安心去军府搏个出身。”他带着的毕竟都是一群少年郎,对谢琰这位主人的感情较为复杂,交织着感激与尊重,却并不似他这般忠心耿耿。
“无妨。向元娘借几个部曲带着他们便是。”谢琰道,“而且往后他们也须得上战场,照样能跟在你身后。”既然他想娶元娘,便不必与李家分得太清楚。而且先前他也曾带领李家部曲好几年,彼此之间早已经十分信任。
“……也好!”冯四干脆地答应了,“等三郎君订了亲,俺就去入军籍!”
谢琰垂下眸,嘴角扬了起来:“我亦希望,你不必等得太久。”元娘便是一时对他无意又何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与她相处这么些年,互相扶持着走来,总比何飞箭那些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有优势罢。何况,他更有自信能得到家人的肯定与支持。将元娘交给他,远比交给任何人更可信。
看来,果真是关心则乱。身在其中,倒是一时没能想得清楚明白。昨夜那般好的时机,他本应该顺势便求亲才是。
冯四瞥着他满脸的笑意,心中如猫犬抓了一般,很想问一问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但自家三郎君的脾性他很清楚,若是没有九成九的胜算,他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分的,以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来。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思娘与念娘的声音:“谢郎君可在?奴奉元娘之命,来问一问谢郎君是否身体不适。”“奴也奉了元娘之命,给谢郎君送午后品茗赏雪的花贴。”因谢琰身边一向没有婢女服侍,昨夜又吩咐仆从小厮不得随意入内打扰,故而只有冯四带来的三四个少年部曲守在外头,瞪圆了眼不让两个婢女入内:“冯四叔在里头与郎君说话哩!”
谢琰翩翩而起,掸了掸衣裾,披上玄色的裘衣,踏出门去。玉树琼枝之中,他乌发乌眸玄衣,竟也有几分飘飘似仙之感,足以令人转不开眼去。当他出现在院门处时,就连早已经习惯他优雅举止的思娘、念娘也不由得有些出了神。
“让元娘挂念了,我不过是因有些事耽搁了而已,这便去校场。”谢琰接过念娘给的桃花枝,笑容越发深了些,视线飘了过去,低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罢,他便拿着桃花枝径直往校场方向去了,留下五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虽都识字,但到底从未背诵过《诗》(《诗经》),哪里能理解方才那句文绉绉的话中的意味深长?
冯四咳了一声,板起脸道:“都散了!各做各的事!三郎君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不见?将小厮仆从都赶紧唤回来,好好守着!”他虽然没听懂三郎君方才的话,但作为“过来人”,自然很清楚那一刻他正处于什么状态——和开屏求偶的孔雀无异。莫非……罢了罢了,他还是别胡猜了。若当真是那位小娘子,自然比谁都当得起主母的责任。
谢琰来到校场时,已经很迟了,只射了一百箭暖了暖身子。待到一同去正院内堂用朝食的时候,他又取出那桃花枝,含笑问道:“阿玉怎么突然生了那般好兴致?不过,倒也巧了。这回在长安,我慕名去了茶肆与茶楼,学了分茶与冲茶之法,待会儿也让你们尝一尝我的手艺。”
品茶之道,是近年兴起于长安的新风尚。上好的茶叶价格堪比胡椒等名贵香料,已然渐渐成为西域商道中的重要商品。传闻中,当今太子殿下与书画大家崔子竟皆是分茶与冲茶的高手,圣人与皇后殿下也十分青睐茶饮、茶点。故而茶道的影响越来越广,渐渐成为高官贵族宴饮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素来崇拜崔子竟的谢琰、李遐玉都对茶道情有独钟,可惜先前却只能照猫画虎,如今可算是初初入门了。
“果真?”李遐玉双眸一亮,“阿兄可否教我?”
“我也想学!”李遐龄、孙秋娘亦立刻凑上前来——阿姊欢喜的,他们自然也欢喜,而且愿意付出一切来讨得阿姊欢喜。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谢琰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多准备几套茶具便是了。”亲如家人既有近水楼台的好处,亦有很难二人独处的坏处。不过,他倒也不急于一时,只需在该出手的时候“一击即中”就足够了。做了武官,他自然不会同文人那般婉转试探,元娘大概也不会喜欢那种九曲十八弯的暧昧情愫。
待李遐玉用完朝食回到院子中,便见念娘正满含期待将箱笼里的衣裳铺了一地,等着她回来挑呢。如今虽已入仲春,但因忽然下雪的缘故冷了许多,穿颜色鲜艳的春衫犹嫌太早。挑来挑去,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寻出一件绣着满枝桃杏的中袖薄袄,配了条桃红色瑞花夹缬及胸长裙。
换了衣衫后,李遐玉便坐下,由得念娘继续折腾了。正上着妆容,孙秋娘捧着新做好的香囊笑吟吟地走过来,仔细端详了半晌,挑了一个杏花盛开的香囊给她佩戴:“阿姊今日真是有闲情逸致呢!竟也愿意费时间妆扮,总算没有枉费我给你挑的脂粉口脂。”她跃跃欲试,亲自拿起螺子黛,试着替李遐玉描眉。
“二娘这眉形描得太轻了些。”
“我觉得阿姊很适合这样的眉形。阿姊的眉本便生得好,若画得太浓反倒是不美。”
李遐玉闭上眼,索性也不管两人在旁边争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谢琰的声音:“你们再这般拖下去,元娘恐怕都要睡着了。”她睁眼一瞧,却见他立在窗户边,正微笑着朝里头看,一身素色的宽袍大袖,显得格外闲逸潇洒:“按我看,摘一簇新鲜桃花缀在发髻边就足矣。”
“谢家阿兄说得很是!”孙秋娘赞同道,立即挽起了李遐玉的手臂,“阿姊,咱们一起去桃林里摘些罢。”
李遐玉有些无奈地颔首,朝着谢琰轻嗔道:“她们愈是兴奋,我便愈是懊悔。品茗赏雪便罢了,又何苦答应她们折腾自己一回呢?”
“也是她们不熟练的缘故。”谢琰笑道,“很少见你盛装打扮,这样确实亦不错。”
闻言,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粲然笑了起来,比那窗外的春花盛放还更加妍丽几分。少年郎勾起嘴角,耳后悄悄地浮起了几丝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