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飞箭欲在李家住些时日,柴氏自是觉得无妨。作为通家之好,其实他便是在内院中住下亦无不可。不过,李家内院中并没有空置的院落,李遐龄又生了警惕之心不愿与他同住,谢琰半点不提此事,孙夏在孙秋娘的暗示之下也欲言又止——故而,他便只能独自住在外院的客房中了。
即使如此,他依旧从早到晚都跟随在李遐玉身侧,立时便引来了李遐龄与孙秋娘的危机感。于是,每日清晨在校场中,何飞箭几乎天天与谢琰对战落败,而后再轮流与李遐龄、孙秋娘各打上一场。三人半是顽笑半是认真地争夺着李遐玉的注意力,不经意之间,才发现在他们提防来提防去的时候,她早便随着谢琰去练习茶艺了。
兄姊二人自顾自地烹茶,李遐龄与孙秋娘倒并不觉得失落。家人和乐融融,自是比阿姊被旁人夺走更合意些。何飞箭却隐约对此事愈发不满,对谢琰只能勉强以礼相待。只可惜,无论是文武或阅历,他皆无法与谢琰相比。便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亦总是无声无息之间便落了下风。而谢三郎似乎并不将他的挑战放在眼中,应对从容,依旧淡然平静,一时间高下立分。
其实休沐拢共也不过几天,谢琰能像这般与李遐玉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他并未揭破自己的心思,而是确定她对何飞箭委实毫无情意之后,便与孙夏一起离家去了军营。甫升任为旅帅,他自是不可能满心只念着她,而将军营中之事全然放下。旅帅下辖两位队正,孙夏统领的是他原来的下属,另一位队正尚且不知是何人,他仍需要费些心思将这群新属下彻底收服。
两人快马飞奔至河间府军营,便立即将属下都召到演武场上。因李和治军严谨之故,河间府一众府兵素来勤加操练,亦很是服从军令。不过片刻之间,一百二十府兵便手持陌刀、横刀组成阵,默然静立。谢琰缓缓踱步,扫视着他们——另一位队正名唤吴六,是怀远县人,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据说家中原为屠户出身,面相颇为凶恶。
“某名唤谢琰,从今往后便是尔等上官。尔等或许曾听过某的传闻——若是令行禁止、舍命追随,挣功劳、分好处,都绝不会缺了你们!但若是肆意妄为、破坏军纪,无论身在何处,皆以军法处置。”
身形尚有些单薄的少年郎立在一群魁梧的军汉跟前,举手投足皆带着世家子的雅致,多少令某些人生出了轻视之心。然而,他仿佛再敏锐不过,下一刻便厉眼横扫过去,浑身皆是锋锐的血腥杀伐之气。那是杀敌百千、运筹帷幄之中积累起来的威势,全然外放之下,霎时间便将所有人的气息都镇了下去。
“或许有人觉得某年少可欺——那便尽管来试试就是。某今日便在这演武场之中,与任何不服者比斗。若是某胜了,尔等往后便不得再有任何异议,违者军法处置;若是有人胜了,某便赏此人十金。如何?可敢一试?!”
“正好!”那吴六瞪圆眼睛,抡起板斧,“某这两日缺钱花,就等着旅帅的赏了!”他嘿嘿笑了起来,走到谢琰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未明显地表露出轻蔑之意,如此无礼冒犯却也相差无几了。
谢琰抽出随身佩戴的横刀,淡淡地道:“那也须得看看,吴队正究竟是否真有得赏钱的本事了。”
两人一触即发,郭朴立在孙夏身侧,见他似乎丝毫不担忧,嘀咕道:“此人的队正之职,往后便留给某了。”若是这吴队正输了之后十分识相,他的升迁之途说不得便崎岖一些;但若是此人出尔反尔,成了刺儿头,留在身边便是个祸害了。
众人屏住呼吸,就见吴六挺着胸膛冲了过去,唰唰便是几斧,势大力沉。谢琰不慌不忙,错身避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回刺。两人转眼间便打了好几个回合,一时间不分胜负。诸人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引得正在演武场上练习的其他府兵渐渐都围了过来。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地便围起了数百人,皆津津有味地边看边评。正看得兴起,谢琰的横刀已经刺在吴六的心口处,将他的纸甲与衣衫都戳破了。
众目睽睽之下,吴六哼哧哼哧地扔了板斧,咬着牙行礼道:“是某输了。”余下的话,却死活都不愿意再说。
谢琰瞥了他一眼,倒也并不在意:“可还有人想试上一试?”
又有人不信邪地出列,也拿着横刀:“某来试试!”
这一日,谢琰十五战十五胜。男儿天生便服从强者,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胆敢轻视于他,几乎河间府军营中所有府兵皆对他刮目相看。
却说谢琰、孙夏二人离开后,李遐玉与孙秋娘便去了贺兰山麓。女兵庄园不留男子歇息,何飞箭不得不回了部曲庄园,成日骑马在阡陌交错的小道上奔驰来去。因他来往太过勤快的缘故,遭了李遐玉的训斥,最终被罚一个月不许出庄园半步。无奈之下,他也只得认罚,闷头苦练起武艺来。
“阿姊实在是罚得好,咱们好不容易才得了几天清净日子,可不能都教他给搅乱了。”孙秋娘眉开眼笑,眼眸转了转,又忍不住试探道,“都已经住在庄园里了,他还拿什么‘护卫’作借口,难不成以为咱们这些女兵还护不住阿姊么?若按我说,阿姊只罚他一个月,还是有些太轻了,就该让他勤学苦练个一年半载,若打不过咱们家的部曲便不许出门!”
“何二郎委实有些太过浮躁。”李遐玉轻轻地拨弄着弓弦,“若就此带着他一同去杀薛延陀人,我多少有些不放心。不过,仔细想想,见过血光之后,性情也该稳重一些了。否则,便是将他一直关在庄园中亦是无益。”
“阿姊何必待他这般好?非亲非故,不过是幼时相识的情分罢了。”孙秋娘轻轻哼了一声,“咱们家中的部曲,哪个会同他一样,成日往小娘子们聚居的庄园中来?如此冒昧不知礼,拿‘护卫’当作借口,又能骗得过谁去?”
“这也算好么?”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待你们岂不是更好?原以为你与玉郎心性已经稳重多了,却不想这回在家中竟有志一同地为难起了客人。若非何二郎心性豁达,你们这般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训斥几句便能遮掩过去的。”
“阿姊是当真从未察觉他的心思,还是故作不知?”孙秋娘微微撅起嘴,不满道,“他说什么贴身护卫都是虚的,不过是因对阿姊有意,才紧紧追着阿姊不放而已。在咱们家中便敢毫无顾忌地跟随在阿姊身边,在外头还不知会如何肆意妄为呢!我们当然不能容许他对阿姊无礼!”
李遐玉举起弓,轻轻地在她额头上敲了敲:“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何家叔父既然有心让他过来历练,祖父祖母也应承下来,我便只需仔细安排妥当,打磨他的心性即可。至于其他,我从未多想,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
闻言,孙秋娘眼瞳发亮:“阿姊确实对他无意?那为何不拒绝他?”
“他又何曾提过什么?不过是一时迷惑罢了。”李遐玉淡淡地道,“我们到底是幼时玩伴,但也仅此而已。如今走得近些,也只是奉长辈之命罢了。待到再过一两年,他入军籍之后,自然而然便会离得远了。”她尚未及笄,也仍未彻底复仇,提起婚姻之事未免太早了些。此前她亦只是随意地想了想往后的日子,便是无人求娶,亦能过得自由自在,又何必强求?不过,前两日察觉何飞箭的心思之后,她也多少与他疏远了些,以免他多思多想。
“祖父祖母似乎有意……”孙秋娘转念想到李和与柴氏的态度,依然多少有些担忧。
“对于此事,你们倒是比我还紧张些。”李遐玉挑起眉,“莫要胡思乱想,射箭去罢。我的婚事,尚且远远不到时候呢。秋娘,你不如多想一想阿嫂罢?如今六礼已经过了纳征,祖母正打算最近便去请期,卜算个良辰吉日。说不得岁末便会成亲,由姑臧夫人亲自送嫁。茉纱丽是长嫂,你也仔细想想该如何与她相处罢。”
“阿兄成亲还早着呢,到时候再想也不迟。”孙秋娘眨了眨眼,“我们之间姊妹情深,自然是阿姊更为重要。我早便想好了——若有人想娶阿姊,须得经我仔细查探一番方可。姊夫须得配得上阿姊,能体贴照顾阿姊,我才能放心。”
“……小小年纪,成日想着这些作甚?”李遐玉啼笑皆非,“赶紧去罢,将剩下的一百箭射完。若能十射九中,我们过两日便去贺兰山上狩猎。三月三上巳节眼看就要到了,十娘姊姊邀咱们去灵州,也正好带些皮毛与她。”
“阿姊,再过些时日,那李八娘便要成亲了罢?祖母已经接到了帖子,咱们到底去不去?”
“卢夫人也不过是为了成全颜面,才给了祖母一张帖子,恐怕心底期盼着咱们一家人都别去,免得场面不好看呢。而且,她成亲与咱们何干?在街边酒肆中瞧瞧热闹也就罢了。不过,须得将那荥阳郑氏诸人的面貌记得清楚些,免得日后李八娘使绊子的时候,咱们寻不着人。为了以防万一,也须得让人跟着迎亲者,去郑家走一遭,将诸事都打听清楚。”教自家养的斥候做这些事,亦算是大材小用了,却也不得不先行一步。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