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院内堂离开后,孙秋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遐玉身后,数度欲言又止。李遐玉心知这孩子依旧钻在牛角尖内,仍是满怀愧疚,便牵着她的手一同往院子中走去。一直注意着她们二人的李遐龄拧起眉,也随过去:“我和阿姊哪里是在乎这么些产业的人?你又是推辞不受又是愧疚难当,自个儿倒是高洁无比,岂不是衬得我们成了只在乎财货的小人?”
李遐玉横了他一眼:“玉郎,好好说话!”自家阿弟什么时候都很不错,风度优雅,犹如芝兰玉树,唯独面对秋娘之时却总是别扭得很。好端端的劝说,也能教他道出几分斥责之意来,显然是已经习惯幼时相处的争锋相对,反倒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了。
李遐龄顿时一噎,目光闪烁地扫过孙秋娘,脸庞左右转了转:“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咱们既然都是一家人,便别在意这些财货之事了。若是推辞来推辞去,反倒是显得生分,也会让祖母与祖父伤心。”
孙秋娘难得见他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话,禁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我知道,可到底不能就这么坦然地接受祖母的好意。当年祖父祖母收留我们,将我们兄妹视为己出教养长大,又样样都考虑周全,已经为我们耗尽了心神。我们又如何能继续厚着脸皮任予任取?”
“长辈爱护晚辈,本便是一片拳拳慈心,我们自然应当坦然受之。而晚辈承欢长辈膝下,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再不必为我们烦扰疲惫,才是真正的孝道。”李遐玉接过话,带着几分沉意道,“你若是多想,反倒是没有将我们当成家人。分割产业又如何?有了收益,你难道不会一车一车地拉回家来,孝敬祖父祖母么?”
孙秋娘怔了怔,抿着唇道:“是我想茬了……不错,我会百倍千倍孝顺祖父祖母。”
“更何况,我如今暂时无暇协助祖母打理中馈。你若是能给我多挣些养部曲女兵的资财,那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说到此处,李遐玉的语气软和了许多,眉眼弯弯,笑着捏了捏她依然有些圆润的脸颊,“与其让祖母多费心神,倒不如都渐渐交托给你,我也能放心些。”
闻言,孙秋娘目光凝然,慎重地颔首:“阿姊尽管放心!我必会好生经营,让阿姊能养更多的女兵部曲,日后战无不胜!”一瞬间,她仿佛认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仅恢复了精神,而且有些踌躇满志起来:“阿姊若是将帅,那我便是阿姊的军需官!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阿姊交给我罢!”
“好!”李遐玉流露出赞赏之色,再度给她添了一把火,“我早便发觉,你不适合跟着我四处行军征战,更擅长将这些庶务之事都打理起来。而且,你亦不缺行军的经验与眼光,估算计量必定会十分准确,更懂得精打细算。秋娘,咱们姊妹二人同心协力罢!”
“是!”孙秋娘的双眸亮闪闪的,立刻抱着阿姊的手臂,只恨不得再也不放手。
李遐龄在旁边看着二人,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但他已经定下了从文的志向,此刻也不可能一时受刺激便缠过去争宠,说什么也想协助阿姊。仔细想想,贡举出仕,再出外治理一方的功绩,也并不比保家卫国差。至于留在长安当校书郎、正字,再慢慢往上熬,一点也不符合他的个性,他亦从未想过。好男儿就应该学崔子竟,即使身为名满天下的状头,亦不会留在长安虚度年华,反倒是在外脚踏实地做好父母官。
就在孙秋娘想提出与阿姊秉烛夜谈之时,忽听外院传来些动静,立即便有仆婢来报:“谢郎君与孙郎君归家了。”眼下正因阿姊而吃味不已的李遐龄听了,自是高兴极了:“都快要宵禁了,兄长们居然赶在里坊关闭前家来了,想是也念着咱们呢!”说罢,他转身便往外走,又唤李遐玉、孙秋娘同去。
李遐玉从善如流:“有些日子不见,咱们也该去迎上一迎。”垂眸见孙秋娘正望着她,目光中透着一二好奇与探寻,她心中不禁失笑。从何时起,竟然连秋娘都发觉了谢琰的异样?也不知这孩子在想些什么,竟决定瞒着她,假作完全不知晓。连秋娘都如此反应,若是玉郎得知,岂不是更别扭?
她内心微动,面上依旧笑意不改:“秋娘,还有件要事须得交给你办。大兄有时候难免固执了些,恐怕听得祖母说分割产业的时候,定是坚决不肯接受。他虽是一片好意,但那般态度想来也会让祖母觉得伤心。你便替我们好生劝他一劝,让他别将自己当成外人,反倒是坏了家人的情分。”
又接到重任的孙秋娘也顾不上探究阿姊的心思了,连连点头:“阿姊放心,我定会好好劝阿兄。”
“就与大兄说,他往后便是我和玉郎的依仗。若是定要分出什么彼此,我们姊弟二人日后遇上什么事,又如何忍心烦扰他?”李遐玉对孙夏的性情亦是十分了解,他一向吃软不吃硬,温言细说应当会劝得他改变主意。
说话间,三人便来到外院,正好见谢琰与孙夏并肩行来。孙秋娘因身负重任,不动声色地引着孙夏先走了。李遐龄滔滔不绝地与谢琰说着发生在庄园里的事,又将他与李丹莘二人试图探军营未果之事说了,依然意犹未尽。
谢琰一面侧耳细听,一面不动声色地借着灯笼的微光打量着李遐玉。李遐玉却似浑然不觉,神态举止一如往常。纵是向来淡定从容的谢三郎,此时亦不由得微微有些忐忑。阿玉派人去军府询问,到底是不是突然发觉了他的情意?他只是隐晦地试探一二,让她渐渐习惯这些带着暧昧情愫的好意而已,其实并非示爱。若是他想要示爱,自会寻更好的机会,径直问个清楚。
莫非,这一回到底还是弄巧成拙了?他倒是宁愿她根本不解其中深意,从未多思多想。那也总比只当他是兄长,正在打算如何婉转拒绝好多了。
直到宵禁的更鼓敲响了好几遍,一直在旁边静听的李遐玉方笑道:“阿兄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应当已经很疲惫了。玉郎,放阿兄回去洗浴歇息罢。若是还有许多话想说,明日且有一整天呢。”
李遐龄眨了眨眼,羞赧道:“阿姊说得是,我一时忘形了。不过,我与十二郎约好了明日去河边看竞渡,阿兄阿姊同去么?”他满脸期盼地望着兄姊,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咱们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一同过节了。”
上巳、寒食、清明之时,李遐玉与谢琰都正在大漠之中,与薛延陀人周旋对战。而元日、上元那会儿,谢琰又身处长安。他们三人,确实已经足足有半年不曾好生在一处过节了。谢琰微微一笑:“咱们便奉着祖父祖母一同去罢,早些让仆从部曲去寻个好位置搭建观景楼。”
“我这便去吩咐他们!”李遐龄遂笑眯眯地走了。
他转身离开之后,通往谢琰院落的小径上,如今便只剩下二人并几个婢女侍从。凉爽的晚风吹拂而来,附近的树木花草枝叶微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李遐玉轻声道:“夜色已深,阿兄早些休息罢。一路急匆匆地打马往回赶,恐怕早便是腹中空空了,我已命厨下备了羹汤点心,记得略用一些。”
说完这些关怀之语,她转身欲走,没有给谢琰任何揣度的时间。谢琰心中有些焦急,又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了两步,便猛然唤住了她:“阿玉,有些日子不曾饮你煎的茶了,也不知味道是否有了变化。心里一直挂念着,反倒可能睡不安稳,不若你且替我煎一回茶罢?”他的院子就在前方不远处,正灯火通明,亦是安静无比。
“元娘……”掌着灯笼的念娘有些迟疑,张口欲劝。
灯火晃动之间,两人的影子交错在一处,便再也不曾分开。李遐玉垂眸望着,笑道:“莫非阿兄得了什么上好的茶具,想让我瞧一瞧?”
“正是冯四师傅前些时日从长安带回的茶具。因路上不慎摔碎了些,只余下几个残盏,却也颇有些意思。”谢琰接过话,“原本打算送给你作出师之礼,如今倒是拿不出手了。你若是喜欢,我让他再捎带一套便是。”
“那我便先谢过阿兄了。不过,论起茶艺,我离出师还早着呢。这套茶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得。”
“呵,你既然拜我为师,自然由我决定你何时出师。放心罢,必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阿兄莫非要徇私?”
谢琰转身引路,回道:“偶尔徇一两次私,又有何妨?”
昏暗之中无人发现,李遐玉的双耳早已涌上一片霞色。而她望着谢琰的目光中,亦是充满了笑意与脉脉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