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轮竞渡之后,百姓们依旧意犹未尽。但暮色已然渐深,众人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谈笑与热闹依稀远去,宽阔的黄河水道上终于恢复宁静,方才两岸的熙熙攘攘仿佛梦幻泡影。官宦世家自是不愿与平民百姓拥挤在一处,或走得早些,或走得晚些。
都督府与折冲都尉家在附近都有庄园,故而留待人群几乎散尽之后,才动身离开。李丹薇姊弟暂别友人,返回都督府牛车队内,辚辚远去,慕容若远远在后护送。姑臧夫人受柴氏之邀,带着茉纱丽留下来,去李家庄园中休憩几日,自是让孙夏高兴不已。
这个庄园正是柴氏意欲给孙夏的产业之一,虽只是个十来顷地的庄子,出息却很不少。庄园中间建了座三进的小别院,甫重修不久,处处都是新的,布置也很是精巧。别院虽小却五脏俱全,全家人住下亦依旧留有余裕。
其乐融融地用过夕食后,李和本想带着孙夏与谢琰回河间府军营,却被柴氏横了一眼:“好不容易休沐一日,你就容不得他们轻省些?此处离军营不远,明日用过朝食之后再去亦不迟。你若是急着回去,自便就是,别拉上憨郎与三郎。”说罢,她便留下姑臧夫人一起说话,又将孙儿孙女们都遣了出去。
李和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大步追了出去。不过,当远远望见孙夏正涨红脸与茉纱丽说话,谢琰又似有似无地靠近李遐玉身侧时,他暗自叹了口气。孙儿要娶新妇,孙女要嫁新郎,都是轻忽不得的大事。待日后战况渐渐激烈起来,他们也寻不出这般闲暇的时候了,眼下就且让这两个臭小子称心如意罢。
因孙夏吭哧吭哧说不出这别院的妙处来,孙秋娘实在看不过眼,便挽着茉纱丽的手臂在院子中转悠起来。李遐龄则忽然兴致大发,想试着给今日竞渡作一篇赋,兴致勃勃地回去了。李遐玉与谢琰沿着僻静小道一直往前走,发现一个八角亭,遂在其中坐下来。
小丫头们端上些浆水鲜果之后,便陆续退了下去。思娘与念娘将亭角上悬挂的灯笼点燃,也很识眼色地避得远远的,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静立。谢琰执壶给李遐玉倒了杯香浓四溢的杏酪:“今日观竞渡,你觉得如何?”
“很热闹。我猜的龙舟夺了两回绣球,颇为畅意。”李遐玉回道,“不过,大家都分散坐着,未能一同喝彩顽笑,总觉着有些失落。”若在往日,她与谢琰说笑时随意自在,当然也不会介意慕容若霸占了李丹薇、孙夏夺走了茉纱丽。眼下为了暂时掩饰二人之间的变化,他们都有些压抑,刻意不多言多语,便显得太过安静了些,也少了几分欢快。
“我倒是想同他们那般,也能光明正大地与你独坐在角落中,肆意评点、谈笑风生。”谢琰接道,“若是我遣官媒提亲,得了祖父祖母的应允,我们在人前人后便不必如此遮掩了。不过,我知道,眼下说到提亲,仍有些太急切。我有许多话想与你分说,你想来也有不少顾虑。我们不妨将一切都摊开,如何?”
“也好。”李遐玉颔首,双眸中盈盈的目光少了几分婉转朦胧,恢复了清澈冷静,“独处的时光固然难得,我们却没有那么多闲暇,还是早些说清楚罢。”其实,他们二人正是情意涌动的时候,只恨不得时时都能相见。只要能在一起独处,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中欢喜。但即使他们再如何情投意合,亦依旧不得不面对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诸多问题。纵然他们尚且年少,所思所想却早已成熟,早便想得十分明白:一时欢悦的情意绵绵并非他们所愿,相守一生的坚定不移才是他们的目标。
“我先前曾问过你,想要一桩什么样的婚事,想嫁一位什么样的郎君。”谢琰缓缓道,“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李遐玉啜了一口杏酪,双目微垂:“我仔细地想过了,只要能像如今这般便足够了。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要紧,迟些早些登上青云路亦毫无干系,只须家人始终融洽相伴,又能让我随时走出内宅,自由自在行事便可。无需为内宅的琐碎与家长里短烦扰,更不会莫名受到刁难,亦不必掩饰自己的脾性与喜好,我方能心甘情愿地嫁作新妇。”
她已经见识过广阔的天地,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们,经历过欢乐热闹与惨痛血腥,再回首去看他人过着的日子,自是觉得万分无趣。而且,她如今的生活离寻常的小娘子太过遥远,又如何可能甘心回归到她们当中去?日后只能被困在后宅之中,与阿家妯娌为些许琐事争执不休?宅第、中馈、经济庶务,这些都不足以留住她的目光,让她觉得愉悦快活。她想做更多事,亦能做更多事。
谢琰眸光微动,含着笑意:“我相信,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郎君比我更懂得你想要什么,什么样的日子才能教你过得惬意。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一个郎君,同我一样,既喜你的聪敏灵慧、稳重从容,又爱你的坚定执着,甚至狠辣血腥。无论你是何种模样,我都曾看在眼中,也都觉得喜爱非常。这世间如蒲苇的女子何其多矣,我却只为比磐石更无转移的你而心折。磐石与磐石,分明才更相配些。”
他竟然如此直率地表白心意,李遐玉听得怔了怔,瞬间双颊如血染一般晕开了一片红霞。胸臆中喜意涌动,禁不住细细地品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又有些百味参杂的奇妙情绪散落其中。一时间,她难得觉着有些羞意,目光流转,不愿再看对面之人的神情。然而,那些欢跃的情绪又促使她忍不住抬起眼,将他此刻的神态深深印在心中。
“阿玉,你呢?你想要的郎君,可是我这样的?”谢琰继续乘胜追击。
李遐玉完全不知道,他何时竟练出了这般厚的脸皮。被他一再追问,她那依旧有些烧灼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恼色,于是便嗔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想嫁的郎君,只须是知我懂我信我、一生不会负我的人,便足够了。”
“这不正是我么?”谢三郎挑起眉,弯起嘴角,“阿玉,我不仅仅知你懂你信你、一生不会负你,而且喜你爱你、珍你重你。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捧来放在你面前,任你取用。若是你想自己动手,我也会全力支持你。”
“你何时学来这般的花言巧语?”又被他这一番剖白心意激得有些坐立难安的李遐玉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佯作恼意,“赶紧将脸上的面皮撕下几层,教我看看还是不是谢琰谢三郎!”
“我之所言,皆出自肺腑,并无半分虚假,又如何算得上是‘花言巧语’?”谢琰依旧从容,“你想过来撕一撕试试么?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谢三郎?”
“……不许再随意这么浑说……简直……简直让人太不习惯了。”坐在对面的,还是那个优雅淡定的顶级门阀世家子弟么?莫不是被什么狐仙鬼怪给换了罢?还是悄悄地问了什么不靠谱的人,学来了这么些甜言蜜语的手段?
“阿玉,你还是早日习惯些为好。我其实也想听你说几句这样的‘花言巧语’,若有空暇,你不妨随着我学一学?”谢琰又逗弄了她几句,这才作罢了,“闺房之趣,如今或许你还不适应。日子还长着呢,往后你一定会喜欢的。”
“……”李遐玉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话题,“我们不妨说一说别的事罢。譬如,我的家人自是无可挑剔,你的家人我却无法信任。或许日后的种种患得患失、爱极生恨,都会从他们造成的间隙中而来。有他们夹杂在其中,我很难坚信,我们必定能厮守一生、白头偕老。”她对谢家的了解皆从谢琰而来,或许其中难免有些许偏颇,却足以瞧出谢家其他人与他们之间的观念极为不合。仅仅世庶之别,就足以令谢家平生波澜,绝不可能轻易平息。更别提还有母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的诸多矛盾冲突了。只须粗略一想,她便能想象出日后的“热闹”场景来。
谢琰认真地听着,含笑的表情渐渐收了起来,眉眼间皆透出了几分庄重,问道:“阿玉,你可信我?”
“作为兄长,我信你。作为情郎,我自是更愿意信你。”李遐玉无奈一笑,“若是连你都不能信,这世间我还能信得过谁?然而,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咱们二人结缡,到底不可能绕过你家中的母亲兄嫂。你可曾想过,你母亲能否接受我?我又能否在她身边生活?”
“自然想过……想过很多回。”谢琰低声回道,定定地望着她,“我心悦你,便是你不会想到这些,我也会替你考虑周全。至于母亲之事,不必担忧,她暂时不可能给我定下什么奇怪的婚事。待咱们成亲之后,再去信禀告她一声即可。”
“虽说以大唐律,卑幼在外擅自成亲,再告知父母尊长亦是无妨——但我们能否成亲,与她是否接受我毫无干系。”李遐玉摇了摇首,却又释然一笑,“也罢,横竖她已经不喜你的‘胡作非为’了,再多一个我,大概也不过如此。”
“母亲为难人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谢琰道,“而且,她早已习惯与兄嫂一同生活,想来也不会突然来到灵州。在我们入京之前,都不必生活在一处。等几载、十几载过去,她应该也想开了些,而你我亦是铜皮铁骨百毒不侵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以世间对孝道的看重,咱们也只能从‘避’字了。不过,与家人格格不入到底并非什么好事。你还是须得想方设法,说服谢家大兄为好。”
谢琰怔了怔,轻轻地握住她的柔荑,摩挲着她掌心中的茧子:“我会试上一试。不过,我已经对大兄完全失望了,你也不必抱着什么期望。”若是有一分可能,他亦希望家人能接纳他中意的娘子,能真情实意地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