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蓝田被袁府的家丁引着,进入内院,去见那个辱蔑姈奴尊严和爱情的女子。
“百花梦蝶瑰彩卷,是袁家传了几代的梦,蓝师傅若不相助,她是断不可能成功的。”
“可是,绣花引群蝶,这殊绝的技艺,我也没什么把握、”
“蓝公子!还望你为姈奴试一试,好么?”姈奴泪光冰莹的双眸、柔媚的央求,即便再多烦难,他亦随之点头。
蓝田心之所想皆是姈奴,见到袁少夫人时,耳边仍萦绕着她的啜泣与央求,不由皱起眉头。
“少夫人,这是如今城中最有名气的绣工,蓝师傅。”家丁介绍道。
蓝田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面色不对,担心会露出破绽,妒妇的窥探本事素来犀利,对此他甚为了解,连忙一改神色,敬重地抬头。
谁知,女子根本就没朝他看,而是低头理着绣架上的数十色丝线。
“少夫人、”
“我知道了,你去吧。”女子的声音清浅低迷,似山谷间快要流尽的泉水,幽咽泉流冰下难。
蓝田静默着等她开口,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自己对她固然带着成见,而她,对自己似乎也并无好感,清瘦的身体一直侧对着他。
“你的技艺是在锦鸾绣庄所学?”
“是的,少夫人别看我们绣庄名号不够响亮,其实我们、”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子摇摇头,轻叹了口气:“你用锦鸾绣庄教的技艺,为我们彩凰绣庄效力,这样……好吗?”
蓝田愣了愣,原来她顾虑的是这一层,或许撇开情事,她是讲理且知礼的人。
“我最初的技艺确实是绣庄师父所教,但这几年的刺绣针法,皆是我自己所创,师父说我随时都可以出师,因此您不用担心。”
女子微微颔首,却依旧若有所思:“可是绣成之后,对你的声名会减损吧,少爷将你介绍过来,是顾不上我们绣庄的声誉了,你呢,也不怕陷入忘恩负义的流言吗?”
“少夫人不必多虑,绣品以你之名便是,我不过是个帮手,难道还要求像名家作画那样题上落款不成。”蓝田斟酌片刻,便即刻答道。此前他还真没思量过这些,姈奴宛若他平淡生命中蓦然出现的一道虹光,绮丽绚烂间,他已忘却所有世俗烦忧。
为了那道虹光能永远绚丽,他愿意在平凡寡淡的日子里继续,只要能偶尔看到她的如花笑颜,足矣。
“这怎么行呢?不属于我的,我不能要。”女子摇头回绝,打断了蓝田的思绪。
“无妨的,还请你千万别介意,因为、我也是有所图……”蓝田着急起来,生怕女子不答应。细想之下,百花梦蝶图会不会是她的计策,让姈奴陷入漫无尽头的等待?
女子似感受到蓝田的痴情,苦笑道:“为何都这么傻,不过最傻的、还是我……”
她摇摇手,示意不想再听蓝田解释:“方才家丁说你叫、”
“在下蓝田。”
“蓝田,既是如此,那就开始吧。”女子转过身,郑重地同他点了个头,像朋友间的合作、高手间的过招。
蓝田有些愕然,他从未被这样对待过,是低贱的手艺师傅,难得获有的尊重。
他赶忙回礼,抬头后才正视她的脸,目光不由停了一停。
她比自己预想的更年轻,也更美丽,眉梢眼角皆不见嫉怨之色,而是一种黯然的哀愁,紧颦的黛眉下,深潭般的眼眸旋着漩涡,望得久了,只怕会对她的情愫感同身受。
蓝田将目光收了回来,自己已被虹光所迷,没有心绪去看那潭水中的暗影。但心底却忍不住叹息。
她不是被折在瓶中的花枝,静待凋谢;也不是被绣在屏风上的花案,身不由己;而是被遗忘的鬓边花朵,忧伤失落中,仍摇曳着温柔轻暖的情意。
*
蓝田揉了揉眉心,几十色的丝线在眼前纠缠缭绕,他急需一片素净的云。
女子一袭水色丝裙,临窗而坐,为了方便刺绣,她髻间腕上皆无半点佩饰,墨发用手绢挽着,露出下弦月般的清瘦侧颜。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这朵鬓边花散发着幽幽残香,再相处下去,自己只怕会愈加同情她……他深呼了口气,急忙打消念头,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这世间因怨生恨的故事太多,而这女子的所作所为,又十分矛盾。
她不愿让袁少爷娶姈奴,便许了个难以实现的承诺,为难他们。可现下,她又分明在为这个承诺努力,孜孜不倦、心无旁骛。
“怎么,你有什么心事吗?”日色西沉,她放下手中的绣花针,揉捏酸疼的手指。若说她身上有什么色彩,便是那常年执针的指尖上,点点朱砂红痕。
“哦……”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你是不是,有个叫‘沧海’的兄长或姐姐?”
他闻言,眼中平静的池水氤氲起烟雾,于心底泛起隐痛和感动:“嗯,我有一个孪生姐姐,蓝沧海……十年前家乡水灾,只有我、活了下来。”
她没有即刻回言劝慰,反而起身走到门边,唤来廊下的丫环:“你去厨房,让澜城的徐厨娘做一碗莲叶羹。”
蓝田听到她说起自己的家乡,眼泪终于冲出十年的尘封岁月,汩汩而落。
“谢谢你……”熟悉的甜香从舌尖漫延至心间,在羹汤升起的袅袅薄雾中,他仿佛坐上儿时温暖无忧的小舟,重温旧梦。
晚霞倾泻而下,房内的绣品皆漫上红光,唯她那水色丝裙,依旧澄澈无瑕,不染纤尘,他看着她指尖的血痕,轻声问道:“你怎会想到这些,莫非你也是以诗为名?”
“嗯,我姓伊,叫伊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我爹和我娘自小指腹为婚,故连名字都取得应景。我爹叫伊水,我娘叫蒹葭,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爹就想好了名字,男孩叫伊方,女孩叫伊湄,这样我们一家人的名字都在一句诗里。”
“可我娘身子弱,不该有我的,但为了情爱的延续、为了伊家绣法有人承袭,她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娘临终前,爹向她承诺,我虽是女孩,但他此生也绝不会再娶,将我抚养长大后,就同她团聚。”
“我十三岁那年,本就久思成疾的爹愈加病重,他让我别难过,是因为他和娘彼此都等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重逢。我和袁思然的婚事,只是爹和故交袁老爷的口头之约,而且那时袁老爷已经去世,爹给袁家去信,不过姑且一试,没想婆母和袁思然很快就赶了过来,婆母承诺会待我视如己出,袁思然说他对我一见倾心,定会相守一世。这两份承诺,让我爹安心阖目。”
伊湄唇畔牵起一抹哀伤的笑意,眸中苦涩漾漾,蓝田正担心她若继续诉苦,自己怕是会陷进那湾幽柔苦涩的溪水中。然而,她却转了话锋,开始劝慰他。
“‘你好好活着,便是我们最大的安慰。’这是我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的亲人,定也如此。”她点燃他身旁的座灯,橘色的暖光徜徉着:“所以,不用刻意把故去的亲人尘封在心底。不敢追忆,他们和你同在……”
蓝田感动而疑惑,不解伊湄为何如此暖心地劝慰自己,在苦涩纠缠的情事中,自己分明站在她的敌对边。
“是不是觉得我太多话了,因为我想把伊家绣法教给你,遂和你说、”
“咚——”廊外好像有人磕了一下,蓝田稍稍唬了一跳,伊湄却黯然沉下脸,不再说下去。
*
“公子,快去看看我们小姐吧!”这日,蓝田才出袁府,便被姈奴的丫环拽住衣袖,焦急地往城郊赶。
丫环哭哭啼啼地告诉他,这段时日袁少爷很少到宅院见姈奴,总是推说绣庄和商号有事,姈奴本就觉得“百花梦蝶”是一场无望的等待,现下更是担忧袁少爷会变心,整日以泪洗面,伤心欲绝。
“小姐这两天总是看着嫁衣恍神,茶饭不思,公子你快去劝劝她吧……”
姈奴一袭嫣红嫁衣倒在地上,宛若一枝秾艳绚丽的玫瑰,润玉凝雪的脸颊苍白而绝望,晶莹的泪痕闪着破碎的光,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心疼得让人忘了呼吸。
“姈奴姑娘、姈奴姑娘,你千万别想不开。”蓝田看着美人凄绝图,疼惜不已。
“蓝公子,姈儿等得好痛苦,姈儿等不下去了……”姈奴似见到亲人般,抓住蓝田的手臂,泣不成声。
蓝田心下哀然,这枝被袁少爷折断的花枝,只能送到他手中,让他悉心疼爱呵护。至于伊湄,她潜心于刺绣,不像姈奴这般一无所依,应该还好吧……真的好吗?
迟疑间,蓝田不由皱起眉头,耳边响起初见那日,伊湄叹息的问话:“这样好吗?”
“蓝公子,怎么了?可是嫌姈儿烦?”姈奴抽咽着,桃花眼又氤氲出两颗泪珠。
“怎么会呢。”蓝田急忙摇头:“姈奴姑娘放心,伊、哦,袁少夫人极有刺绣天赋,现已将‘百花梦蝶’的丝线配色和针法钻研出了头绪,我也在竭力帮忙,这梦蝶图已不再只是梦了。”
“真的么,这可太好了……可是,她当初的话还算数吗?会不会只是个计谋?”姈奴揪紧蓝田的手臂,娇声问道:“她是不是想着,完成了天下第一的绣品,袁家绣庄商号就全仰仗她的声名,相公便不敢再留恋我这卑贱的烟花女子?”
“我看她品行挺好的,应该不会食言吧,你若是不放心,我再去问问她。你别再忧心伤神了,好好养病,还要做最美的新嫁娘呢。”
姈奴听话地点头,于泪眼朦胧中绽出桃花含露的柔媚笑容:“蓝公子真是姈儿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