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日已西斜,白玉堂与江婉秋二人离开了江宁城,来到西郊一座小山坡上。

落霞中一座山坟孤零零地立在坡顶,四周十分干净,亦无丛生杂草,可见后人有心,时常来作祭祀。

江婉秋缓缓步至墓前,亦不管地上泥污弄脏裙摆,双膝下跪,合十双掌闭目而默。白玉堂随后走近,见那墓前立有一碑,上铭:“云南江氏云青之墓”。

江老先生生前对他们这群顽皮孩童甚为照顾,江宁婆婆与其也算故交,上次见时,这位老先生还是精神健旺,谈笑风生,不料如今再见,却已是长埋黄土……

轻叹一声,白玉堂一撩衣摆,亦跪下行三拜礼。

“爹爹……”江婉秋凝视着碑上镌文,神情有些恍然,“您瞧,玉堂他回来了……你不是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吗?……爹爹,玉堂他已成了江湖侠士……可惜,您已经瞧不见了……”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滑落腮边。

“婉秋……”

朦胧的夕光中,白玉堂似看到在那江老先生过世之时,再无其他亲人可作依靠的女子,独自跪在坟前,一人孤影,教看者心酸。

不禁伸出手臂将那纤柔女子揽入怀中:“莫哭了,你爹也不愿见你难过。”

两人偎依身影映在地上,叠在一起,像是从来不曾分开过……方忆起,少时的他们,曾在多少个落日下嘻笑玩乐,累了,靠在一起休息。

在离开江宁,随师傅上山学艺的前一天傍晚,年少轻狂的他,注视着那双因离别而悲伤的泪眼,许下了承诺。

‘待我学成归来,一定会娶你为妻!’

‘真的?’

‘真的。你等我!’

‘婉秋一定会在这里等白玉堂回来!’

灿烂如花的微笑,他至今未忘。

但他的承诺,却因为时间冲刷,而模糊了。

“婉秋,是我负了你……”

江婉秋摇摇头,笑道:“怎说这般胡话?你是天上的苍鹰,翱翔苍穹,秋娘便是身在江宁,亦时常听到玉堂的事迹。连韩拓说起你时,经常咋舌,说是怎也料不到你胆子如此之大,竟敢进皇宫盗宝。那时我便说,没准是玉堂闹着玩儿!他还不信……”

“呵呵……不错,我确是有意捉弄那只臭猫的!”

“猫?便是那位展大人?”

“对,就是那只猫儿!”

江婉秋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笑道:“你与那位展大人想必交谊非浅吧?”

“谁说?”白玉堂啐了一句,“那只臭猫成天围着包大人、开封府没日没夜地转啊转,没事尽往自己身上揽麻烦,揽不过了,也不懂放放!这敢情好,最后不是累个半死便是闹个重伤……你说,有见过这么别扭的人吗?”

“确实别扭。”江婉秋掩嘴轻笑,“可玉堂你嘴上抱怨,其实心里啊,却担心得紧!”

“乱说!担心那只臭猫,还不如找个地方纳凉!”

“可瞒不过我!玉堂你啊,向来是刀子嘴巴豆腐的心!谁要待你好了,便什么都应承,谁要得罪了你,必不会有一天好过。你是盗,他是官,依我看哪,那位展大人可没少找你麻烦!可他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婉秋你——”

江婉秋见他脸颊发红,知白玉堂在外一直安好,又有好友在旁,应是十分快乐,方觉多少宽慰了些。

她利用了玉堂,可他却未有半分责难,不仅如此,还维护自己,替她实现最不可能的请求……

“谢谢你,玉堂……”

白玉堂轻轻摇头,温言道:“是我负你在先。”

“玉堂,你可知道爹爹他……常说你是个好男儿,可托付女儿终身……便是那时蔡家派人前来说媒,三牲酒礼都送过来了,爹爹也不曾应下……”她轻轻推开白玉堂,红霞映在玉白脸上,那沫微笑是如此苦涩虚幻。

“只可惜,秋娘没有这样的福气……”

“蔡恒钧他……”白玉堂只觉喉咙生涩,“我看得出,他对你确是真心实意。”

“不错,恒钧他待我极好……”江婉秋眼神缥缈,“错便错在,他不该在庙会上遇见我,更不该在老夫人面前许下非君不娶的誓言……其实,也不该是他的错……那日……那日若非我心起一念到庙里祈福,亦不会遇到恒钧……”她摸着墓前石碑,“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我是他的劫,他……也是我的劫。”

“他既然待你好,为何你……”

江婉秋惨然一笑:“玉堂,你定认为我手段残忍,冷酷无情,对吗?”

“不,我——”

“你不必安慰我。我俩相识多年,你的xing子秋娘还是记得的……”

白玉堂一时语塞。

“谋杀亲夫,十恶不赦。在秋娘决定如此做时,已知死罪难逃……秋娘亦不敢奢望你谅解。玉堂,我只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

白玉堂应得干脆,竟未有半分犹豫,便连问亦不问所托为何,就答应下来。江婉秋微愣,随即了然笑道:“玉堂,你还是没有变。”

她指了指坟前石碑:“碑下埋了一个木盒子,请玉堂代为转交韩拓。”

白玉堂定定看着她,问道:“那便是你杀人的缘由?”

江婉秋但笑不语。

“为何你不亲手交给韩拓?”

“因为……恐怕来不及了……”她话刚说完,突然吐出一口黑血,侧身倒下。

白玉堂连忙探身将她扶住,只见她脸色发黑,乃是毒发攻心之像。

“婉秋!!你——你什么时候——”危急间白玉堂伸手点她身上大囧,意图制止毒液蔓延。无奈那江婉秋一心求死,服下的又岂会是寻常毒药?!

囧道虽止,但黑血不断从口鼻渗出,怕已是无药可救。

“玉堂……玉堂……”

江婉秋费力叫唤,勉强伸出右手,白玉堂连忙握住,却觉她五指冰凉如同死人。

眼见江婉秋服毒,他是心如刀割!

“婉秋,婉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荒野之间,那悲恫嘶唤扬声远去,更是凄凉。

“玉堂……你是……我的劫……可惜,我却……不是你的劫……”

她的眼睛已呈灰白,声音断续几不可闻。

白玉堂回过神来:“我带你回去找大夫!你不能死!一定要活下去!!”言罢将她拦腰抱起,施展轻功往江宁城奔去。

耳边是掠过的风声,身体似腾云驾雾一般……

她躺在白玉堂怀里,听着那因为着急与狂奔而加速的心跳声,竟是无比的安稳……

一直以来沉重的背负与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江婉秋脸色忽转红润,眼眸亮光像将熄的蜡烛最后一刹的灿烂,闪烁着幸福神彩。她努力抬头,凝视着那张夜夜梦,刻骨铭心的俊容。

“玉堂……你要带我……远走……高飞……是吗?……”

她的问,如锥子一般扎在白玉堂心头。

“是的!所以你不能死!!”

白玉堂脚步未歇,施展出平生绝学,如流星一般飞速奔跑,只求能赶得及……

女儿啊,这便是你要的幸福吗?

是的,如此,便足够了……

当夜幕完全降临,衙门前两盏大灯笼也同时亮起。

一名身穿红衣官袍的男子屹站在牌匾之下,目视前方,不动如松。

换班的守门力隶看了看在大门口站了近三个时辰的红袍官爷,不禁微是叹息。看来这位展大人是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毕竟天下哪有放走了却会自己跑回来受死的犯人?

风,忽然吹熄了一盏灯笼。

展昭终于动了。

因为,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白玉堂横抱着江婉秋,自远朝他走来。

月明星稀,展昭看到他胸前白衣,染了一片黑红颜色,而那江婉秋,依靠在他怀中如同沉睡一般。

错身而过,听到他一句说话。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