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好,燕飞早,秋千架下春光窈。两小儿并肩梨枝上,草熏风暖闲云飘。咿,你爱谈天我爱笑,子规啼夜,惊觉月牙挂林梢。
曾几时这是我作为徐三最初的爱。也没有你侬我侬,也没有山盟海誓,无非清汤寡水相伴着消磨光阴,闻香望月,这般轻描淡写。
然后——
然后呢?
眼波转,花事了,滑台再遇人情老。只怪哪当时太年少,错把春心付水漂。嗬,流光最爱把人抛,经年一觉,梦里花落知多少?
却原来再好的相遇亦敌不过世事飘零。徐三成了徐红枝,毛小子当了少将军,隔的是命悬一线也好前尘尽忘也罢,两相纠缠,空作了丁香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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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自刘义隆的军帐走出来。
他方才说得太累,已经阖眼睡了过去。睡过去也好,我的泪忍了太久,心口亦疼了太久,时间再长怕真要装不下去的。
黑缎子似的天幕上只一轮孤月,我捂着心口慢慢走,它便似跟着我走。
我问它,你也不喜欢孤零零一个么?
身后有人答——“嗯。”
刘义真穿了一身玄色的袍子立在那里,月华似水,照得他愈发干净出尘。
他说:“你今早既说了以诚相待,我便有话要问你。”
我笑一声,“你是否要问,我究竟是想做你的嫂嫂还是弟媳?”可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身形一动,脸上果真闪过受伤的神色。我们只好隔着段距离傻站着,两两相望了好久好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然后我就忍不住哭了。
他走过来,抬起袖口默默帮我擦脸,擦得很仔细,可是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他只好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单色的汗巾来,汗巾上还有皂荚的清冽味,像极了他这个人。
我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哭着对他说:“刘义真,我不知道。”
——
嫁作了徐淑妃,本以为此生到头,谁料到又被刘义隆劫出了建康宫。刘义隆深情款款,又难得与我竹马青梅,可我只有颗木头的心,情爱是半点也沾不得。如今他病得这样重,我该怎么做?
去做回徐淑妃么?刘义符一直下令找我;去做回徐三么?我应当还刘义隆一份情。
怎奈何,我不过还是浮萍一朵,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他将汗巾移到我的眼角,那样细细地擦,就好像在数我的睫毛。他说:“哭得像个小丫头。”
我慌忙吸了吸鼻子止住眼泪,又重复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他听后竟微微地笑了,就好似一支素白的栀子,在月子的清辉中缓缓绽放。
“我的知交,只是徐红枝这个人。”他沉声说,语气缓慢又笃定。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把我所有的焦虑都趋走了。
我定定看他月光下的脸,努力记住他现在的样子。
他又笑了,“去看一看啼玉和来喜罢。”他说着便轻轻伸出手来挽住我的,就像大婚时那样。
我又觉得很安稳了。他拉着我慢慢地走,我便跟着他慢慢地走。我们在月光下走了那样久,谁也不再说话,谁也不用说话。
我觉得自己的梨木心上抽出了一树的嫩枝,它们很快爆了青又打了花苞,胸腔里霎时就有满满的梨香浮动——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不是徐催影,也不是徐三。
我只是徐红枝——刘义真的知交。
徐红枝想要活得很好,徐红枝更要救刘义隆。至于达成所想的方式,是做徐催影或徐三,这些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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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就听到军帐里的争执声:
“你到底吃不吃药!”
“不吃!我不吃你们这些官爷的药!我就是死了,也不领你的情!”
“你看好了,我明明是个女的,爷什么爷?要不是看你帮我挡箭,我才不管你!”
“我也不要你管!你和那些官是一伙的,我要是早知道了,巴不得你被射成马蜂窝!”
……
我进去的时候,药已经泼了大半。啼玉气得满脸发白,来喜一张脸本就黑,此刻则胀成了紫色。
刘义真道:“军医说那一箭恰帮你放了脓水。你身子骨本就硬朗,好好调理还有痊愈的机会,怎么不肯吃药呢?”
来喜朝他狠瞪一眼:“你以为那么多条人命就能算了?你现在救我,我以后必要杀你!”
刘义真再不理他,只对啼玉说:“让你家小姐劝劝他吧。你身体刚好,早些休息。”说罢就要带她离开。
啼玉一边走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次,脸上愤愤的,眼神里却全是忧虑。
来喜则干脆背过脸去,一双瘦削的肩膀气得直抖。
我道:“有那么恨?”
他不回答。
我又温言向他道歉:“我骗了你,全是我的错。我不单认识官爷,还女扮男装。”
他“哼”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我索性在他榻边坐下,“方才那人是庐陵王,是领兵支援滑台来的。你若想杀他为同伴报仇,起码要等上十年。若你想为爷爷报仇,那倒方便,眼下这整支军队的统帅宜都王正在军帐里躺着,连站也站不起来。你恨他拿你们做人肉盾牌,大可以把他一刀了结。我瞧这样也好,反正全滑台城的人都要等着给他陪葬,大家一了百了!数万条命来赔你爷爷的一条,想来你也觉得划算。”
“你胡说!”他却猛地转过身来,恨恨望着我道:“我才没有你说得那么坏!”
“哦?这样算坏么?”我见他终于开口,更加激他,“那庐陵王依军法圈杀了你的同伴,宜都王又因护城不利害得你爷爷也战死沙场。他们害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不该杀?”
他面上一惊,竟是呆了。
这般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喃喃:“你说……他们真的不该杀么?”
“该不该不是我说了算,”我道:“我只知他们现在不能杀,我也绝对不会让你杀。”我端起榻边那碗药递过去,“等你有了本事,若还觉得他们该杀,那再杀不迟。”
话音未落,他已将药碗抢了过去,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
他问:“我把药喝了,是不是就能好?”
我笑道:“能!”
他却抱住我的胳膊“呜呜”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很快浸透了我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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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到军中的第五日,刘义隆愈发病重,滑台城岌岌可危。
北魏军队连日急攻,领兵的是刚至滑台不久的北魏太子——拓跋焘。
拓跋焘精通兵法,对付起来比之拓跋嗣更为棘手。刘宋军队在他手上吃了大亏,死伤大片。近日来,刘义真与一众大将均是彻夜商讨应敌之策。
刘宋军队耗不起了,刘义隆亦耗不起了。
我知道是时候做出决定。
已到丑时,中军帐里刘义真与毛祖德争执不下。我穿了行囊中最繁复的一身华服,高盘云鬓,缓步迈入帐中。
我道:“本宫有一计,不知庐陵王和冠军将军愿不愿听?”
刘义真转身望过来,面色无悲无喜,眼神却深得看不见底。毛祖德却觉讶异,他虽参加过登基大典,并未看清我的样貌。其余众将亦是满面狐疑。
我道:“庐陵王,你意下如何?”
刘义真静默片刻,只道:“淑妃娘娘请讲。”
四下哗然,这才知道我便是当日以《广陵散》犒军的徐淑妃。毛祖德带头行礼,其余亦纷纷仿效。
我朝众人莞尔,一步步行至军帐至高处——刘义隆站过的地方。我高高昂起头颅,尽量将一字一句说得高贵而不容商榷。
……
我走出中军帐的时候,一轮圆月高悬苍穹。
今夜这一场赌算是赢了。而明日那一场豪赌,胜即我幸,败亦我命。
都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可惜哪,月圆人难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