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黄道吉日;酉时一刻,良辰吉时。建康宫中太极西堂,一场南北两朝盛宴。
我自三日前便收到名帖, 称届时北朝使臣、南朝百官一一在列, 徐淑妃务必盛装出席。
今日只得起了个大早, 瞧瞧镜中之人, 除了太过消瘦外, 气色尚好。我难得细心打扮,倒不致趣味索然,只是苦了息爱。她两手未歇, 伺候我修面上妆、盘发更衣,由日薄而出忙到日影西斜, 真是好一番琐屑!
她道:“好在娘娘平时不爱红妆, 奴婢今日才知讨了多大便宜!”
我轻笑, 一边伸出手去将她递过的外袍套上。她俯身帮我束好腰间鸾绦,待抬起头来, 却痴望了好久,只道“娘娘真是好看”。
“奴婢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然将红色穿的如娘娘这般动人的,万万没有。怕是今日之后,后宫妃子再无一人敢着红衣。”
我刚要道她嘴贫, 却倏地记起, 从前也有过一个人说我适合红色。然他那张嘴, 说起话来却要难听得多。
玩笑的心思瞬息收敛了。
我道:“现在几时?”
“这会儿申时刚至, 再歇一歇, 便可起驾。”
我到的时辰偏早,太极西堂人还不多。最里是主殿, 正前方主位上错落摆了四个席位,其时只司马茂英隆装端坐,一派皇家气度。我同她颔首拜见,默默坐在下首。
偌大的主殿,亦只稀松排了十多个位子,分为东西两列,按品阶顺次而下。再低级的官员,便只能坐在偏殿了。这区区十几丈的距离,隔的却是权位高下,又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进得几步,于宦海沉浮中沦陷一生。
先到的是爹爹一行,他与谢晦、傅亮三大权臣同来,脸上更添志得意满。随后几个王爷或独身、或携家眷陆续抵达。刘义隆携了长姐就座,身后竟还跟着啼玉。
眼见东边一列席位将满,唯独空出一个,缺的乃是刘义真。
谢淑媛姗姗来迟,着了一身幻彩长裙,足足拖至脚后半丈。一头乌发云鬟雾鬓,当中点缀两支步摇,摇曳生姿。她于众人目光洗礼中袅袅行至最里,濯濯艳光照得殿中夜明珠也黯然失色。
她这边将将坐定,便有礼乐奏起。
众人均起身相迎,注目刘义符与北朝使臣并驾行来。
那一张鬼面跃入眼帘之际,我几乎感觉自己的一颗木心也抖了一抖。然片刻后又变了心境,却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
只需一眼,我便知这不是他。
那人虽覆着一样的鬼面,不论风姿气度,却万万不可与他同日而语。
北朝使臣一行坐定,我才注意到顺数第二位坐的是西平。她今日穿的一身南朝服饰,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俏丽,殿上只她同啼玉差不多的年纪,倒像是对姊妹花。
一番礼节过后,刘义符起身致辞,极言刘宋国运之昌隆,国势之繁盛,亦表达了南北两朝修好之愿。那鬼面人以北魏太子身份起身回礼,对刘宋盛况一番赞誉后,更是回应了修好之说。其言下之意,倒像要与刘宋结亲。
然北朝一行当中,女眷只西平一人。再观刘宋几个未娶亲的王爷,当中又以刘义真年龄最长,才名最盛——
我望一望那空出的席位,心中却增了几分莫名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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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礼乐喧嚣,宴启。
刘义符似这才注意到空出的席位,道:“庐陵王何在?”
众人均言不知。
刘义符讪笑两声,只道“定是有事耽搁”。
他击掌三声,便有一十二名彩装舞姬一手执团扇,一手执花篮,排成三列鱼贯而入。花瓣洒出,暗香袭人,霎时满室的霓裳翩跹,莺歌曼舞。此番花也娇人也美,这般的满堂春/色,把一帮老臣子也看得心襟荡漾。
然舞跳正酣,人也迷醉,乐声却戛然而止。
有宫人报:庐陵王到!
刘义真竟着一身常服蹒跚入殿,脸上写满落魄。众人面色各异,刘义符亦微有不悦,冷声“赐座”。
他也不谢恩,径自入座,其间依稀瞥了我一眼。只一眼,却叫我周身发寒。那样的神情,是受伤、怨怪、或是愤恨?
我慌执起杯盏吞了一口酒,心中竟忐忑起来,隐约觉得今日要有祸事发生。
舞姬尽退,殿内稍有尴尬。
西平踱至大殿中央,娇声道:“南朝区区舞姬便得如此风华,真叫西平叹服。今日正值两朝贤能济济一堂,实乃百年盛况。西平恰也粗通舞技,虽难登大雅,博众一乐倒也敢当。西平也想在殿里舞上一段,然之前还有个小小愿望,不知南朝的皇帝哥哥能否答应?”
刘义符被一声“哥哥”叫得窝心,只道:“什么愿望,西平公主只管讲出来就是。”
“西平听闻庐陵王擅长吹箫,想请他伴奏。”
刘义符朗笑,“还道是什么要求,我这二弟琴棋书画样样皆能,不知西平公主要伴个什么曲子?”
西平羞道:“凤求凰。”
这曲子是昔年司马相如求娶卓文君所作,西平此语一出,其意已明。一班臣下连道恭喜,刘义符更是喜上眉梢,禁不住“哈哈”笑了几声。
殿内气氛陡然高涨,纷纷将目光投诸刘义真一人。
却见他未露欢颜,只徐徐立起,“在下今日不慎,将惯用的紫玉箫丢了,只怕要扰了公主雅兴。”
西平色变。
刘义符道:“宫中藏的名箫数之不尽,朕这便叫人取一支来!”
“臣曾发愿,今生只用这一支箫。箫既丢了,臣此后自不会再吹一曲。”
“你……”刘义符微怒,“当真不吹?”
“臣绝不食言。”他音调冷冷,并未看我。
然我却觉有千只针刺在心。
箫丢了,箫丢了?他那晚反复吹《高山流水》,是表了知音之意,然今日他却言箫丢了。明明他一向最知分寸,今日却这般不守礼数。他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今日又怎的这般绝决?
他怎会不知,今日乃两朝盛会,西平又素来娇蛮。此番一口回绝,全不留情面,怕是要惹火烧身。
“好得很!”西平恸喝,“庐陵王矢志不渝,真叫西平感动!却不知伯牙为子期摔琴,子期却是否当得起这番深情厚谊!”她说到这里,却是横眉向我,“就怕你的子期早背叛了你,另攀了高枝,只顾得一人快活。”
刘义真神情顿痛,只道:“如此也不烦公主牵挂。心已付琴亦断,无可挽回。”
刘义符大怒:“庐陵王!你向来知书识礼,怎的今日如此跋扈!误了时辰不说,此番又大放厥词,该当何罪!”
气氛僵着。
那鬼面人亦冷哼一声,“都道庐陵王翩翩君子,却原来是盛名之下。西平,你提早看清此人,倒是万幸。”
“然西平这番折辱却不能遭的不明不白!”西平怒瞪刘义真,忽的又脸色骤变,冷不丁移至刘义真席前,自他怀中勾手一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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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将手中物件呈给众人看,殿上人人惶恐,噤声不语。
刘义真怀中,竟有一方女子锦帕。
“此物可是庐陵王的子期所赠?”西平冷笑,“下次还望藏好一些,有些情谊虽美好动人,这世间却万万容不下。”
我只觉那方帕子眼熟。
却听谢淑媛道:“皇上,这帕子的料子可是锦绮,妾记得您将带回的几匹都赐了闻绣宫呀。”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这帕子的材质,可不是同我赠给啼玉的那几匹锦绮一模一样!
刘义符闻言细细端详片刻,果真转朝我道:“淑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猛朝刘义真望去,他恰也在看我,神色绝望凄恻,却并无否认之意。他今日来晚,又显得这样失意,莫非真同我有关?
可自从那日秘阁撞见,我与他再未见面……
我的脑中闪过千百种设想:不,不是啼玉,啼玉绝不会害我!
耳听两声疾呼骤起,“皇上明察!皇上明察!”
却是啼玉。
她已奔至大殿中央跪倒,呼道:“这帕子的主人不是淑妃娘娘,是我。”
刘义符道:“你是?”
“宜都王义妹,刘啼玉。”她急急又道:“淑妃早将这几匹锦绮赠给了我,我做完衣裳,多出的一些便绣了帕子,赠给了——庐陵王,当作定情之物。”
司马茂英道:“何时又冒出一个啼玉来?你倒与淑妃是什么关系,她竟将那几匹锦绮也赠你?”
“小女子本是淑妃侍婢,宜都王为谢淑妃救命之恩,才收我作了义妹。淑妃待我向来极好,将锦绮送给我全不奇怪。皇上若不信,可以看看那方帕子的右下角,看那边是否还绣了个‘玉’字。”
刘义真闻言浑身一震,只把目光投向我,滞了片刻,竟大笑起来。
他信步行至大殿中央,声音朗朗,“皇兄明鉴。义真此生,独爱刘啼玉一个。是以今日唐突佳人,辜负了西平公主一番情谊,还望西平公主恕罪。”
他那一副凄惶神色,却叫我险些垂下泪来。
西平朝我瞥一眼,面上却浮起几丝笑意,只道:“原是庐陵王早有心上人,今日倒是西平自作多情,险些棒打鸳鸯!”又道:“难得郎有情妾有意,倒不如今日便定下婚期,我瞧也是喜上加喜。”
刘义符见西平脸色渐缓,忙道:“西平公主所言极是!刘啼玉虽出身微寒,既已做了宜都王义妹,这便赐封硕敏公主,与庐陵王另择良辰,不日成婚便是。”
殿上数人齐声叩谢圣上隆恩。
一场干戈,瞬时化为玉帛。然个中滋味,只局中人独知。西平似笑非笑,刘义真面色不明,啼玉眼神躲闪……我心中乱如麻线。
谢淑媛道:“原是一场误会,倒险些伤了两朝和气。西平公主求曲不成,本宫瞧着也觉得委屈,思来想去,倒有一个办法赔罪。”
西平道:“哦?不知是什么法子?”
“公主既这样喜欢我朝歌舞,便叫皇上差了最好的乐者,谱一曲独一无二的赠你,可好?”
西平笑道:“听来不错。”
“我朝能人数不胜数,淑妃便是当中一位,不如就叫她能者多劳。”刘义符因方才错怪了我,忙将此事与我揽了来。
“淑妃一人独谱,未免太累。妾今日还要推荐一人,唤作杜韬,其才华惊世绝伦,相信能助淑妃一臂之力。”
刘义符颔首,又问我:“淑妃意下如何?”
我起身受命,只道“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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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盛宴毕,繁华落尽。我步出太极西堂时,恰时长姐经过我的身旁。
她于我耳边轻声,“女子真是可怕,为了心爱的人,竟什么也不管不顾。”
待我回过神来,她却已经走远了。
我脑中尽是刘义真哀恸神色,可他在宴会正酣时便离去了,我并没有机会同他说话,更没有机会问一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现下却是如何?
还有啼玉,她那日言有了心上人,可是刘义真?难道恰如长姐所说,她为了得到心爱之人,竟设下这番巧计?
我倒宁愿那一方锦帕真是定情之用。
我于心中默默祷告:徐红枝本就对这世间无甚所求,还请万万不要对我,这、般、残、忍。
宴会后我并未乘歩辇回宫,一人漫无边际走了许久,越走越是心伤。
莫非真如那铁阑老道所言,我这一生,系孤寡之命?
“今日这场戏可好看?”有人在我身后笑问。
我一个踉跄。
——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