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四五】 春风急

我透过天牢的小窗, 看一片叶子飞来飞去,最终飞到夕阳里的一堵断墙上。

风那么急。

天渐暮,外头有一丈厚的虫声。

我可以想象数以万计的虫子在地下惊醒, 密密麻麻的, 它们从死者的头骨里爬出来, 这是春天。

合欢香, 合欢香……

天已暮, 无边的黑暗压着我一个人。

我不敢出声。呼吸也变成黑暗的,仿佛天再不会亮。我睁大眼睛,无望地看着自己将被窒息。

又忆起那年被刘义隆藏在棺材里带出建康城去, 一样的黑,一样的怕——仿佛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谁知又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天黑透, 虫子都睡下了。

这一个凝重而冗长的夜, 把我所有的淡定自若通通耗光。

风那么急。

风那么急呵。

日日夜夜的,我睡不着, 也说不出一句话。

天牢里不断有囚犯添进来,他们讲刘义符如何地兴建佛寺,皇城里又新纳了多少妃子;讲三大权臣的发迹,宜都王的只手遮天;讲张家千金的出嫁,讲李家公子花楼里的一掷千金。

讲一个女人的死。

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 天也不很蓝, 云朵也不很多。一个平凡的女人, 踱着悠悠的步子, 来到护城河边上。谁也没有注意她。直到她的身体砸进水里, 溅起几尺高的水花。

“那女人生得怎样?”有人问。

“不晓得,没人提到。”

“那便是不美了。建康城里每天都有女人跳河, 有什么好讲。”

“女人跳河自然不稀奇,稀奇的是后来,宜都王府和庐陵王府的人几乎通通出动了,连日的打捞,却连尸首也没捞着。”

“这倒稀奇,宜都王和庐陵王不是对头么?”

“庐陵王倒台了没有?”

……

我的嗓子开始哽咽,眼泪滑下来,越落越多。它们无声地落,延绵不断地落,无穷无尽似的,那么多。

小时候,啼玉说,以后我死了,便要埋在水里。

她说,土里那么脏,水里多干净。

我听见自己发出“嘤嘤”的哭声,声音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嘶吼一般的嚎啕。整个天牢都寂静了,只有我的哭声,干枯沙哑,像是寒冬里的鸦鸣,要啼出血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远的天边,响起今春的第一声雷。

又是一年惊蛰。

时无差,人没了。

太极西堂里没有刘义隆。

刘义符道:“本朝淑妃已死,殿上所跪女子朕并不认得,要处置实在没有理由。”

爹爹上前,开口欲辩驳。

刘义符道:“徐司空,你瞧着她真是你女儿——徐、催、影?”

爹爹冷哼一声,退下不言。

刘义符道:“然庐陵王之罪,不可姑息。”

爹爹面色一喜,点头应和。

刘义符道:“庐陵王刘义真德行不佳,不忠不孝,朕念及手足之情,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今日便削其爵位,废为庶人,徙新安郡。”

爹爹朗笑,“圣上英明。”

刘义真下跪,高声祷道:“草民谢圣上隆恩。”

刘义符甩袖,偏头朝司马茂英道:“皇后,朕今日又有新奇玩意儿,这便带你去瞧个新鲜。”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我,澄澈清明,含着初见时的笑意。

我忽就觉得从前一直低看了他——这里的人都活得太辛苦,唯有他,是顶真实的。

他搀着司马茂英离开,一步步,永远得走出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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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真亦搀着我,我们一路步行。

走出太极西堂,走到南中华门。经过议政的朝堂,经过了尚书省。穿过南止车门,又穿过了最后一条甬道——我见到高高的角楼矗立着,百年来都在那里,静望着几代王朝的风雨飘摇。

我们走得很慢,谁也没有说话。最后一次,走在这大且空的建康宫里。

直到走出最外面的大司马门,我见到等在那儿的息爱。

阳光明晃晃地投下来。

她轻轻唤我,“十一。”

息爱带我来到护城河边。这是在建康的最后一个夜,我蹲坐在啼玉跳下去的地方,刨一个坑。

谁会想到,那日的拥抱就成了诀别呢?我后悔没有拥啼玉再长一些,再紧一些。

也许,她真的是太累了。

河水那么静,她就躺在里头。

那里没有明枪暗箭,没有禁忌和牺牲,也没有求而不得的爱。阳光再照不到她的眼睛,清风也刷不到她的眉头,她可以安静地睡去。

啼玉,你睡罢,睡罢。

我给你在这里栽一棵酸枣树。

以后它会给你遮阴,成熟的枣子掉进河水里,鱼儿们来争食。

你听枣树的根须在土里吸水,听鱼儿们吐着泡泡窃窃私语,听风拂过水面,把过往的尘嚣涤个干净。

是不是,要比人声好听得多?

河水沁出细纹,纸钱儿漫天飞。

息爱道:“姑娘的死,不能全赖王爷。”

“我知道。”

“宜都王府的死士都服过毒,本来,我若逃走也活不过一年。王爷给了我解药,允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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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息爱叹一口气,“十一,原谅他,也原谅你自己。”

我把最后的一掊土压实,立起来。

“我不恨他。我只是没有办法再面对他。我、他、和啼玉,当中任意两个都没有办法再互相面对。所以啼玉走了,我也要走了,一样的走,只是选的路不同。”

离开建康的那天,又是阴雨连绵。

二月初一,春风急,风把人刮歪。

我下意识地看城楼,上头空荡荡的,只余笔直立着的旗杆——谁会在这样坏的天气,出来送别呢。

刘义真道:“红枝,这便真的走了。”

“恩,走了。”

我垂头,想起那一年在滑台刘义隆立在城楼上,也是刘义真陪我上的马车。

日子总是在重复,我与刘义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离别。这一回,是真的再见无期,也不想再见。

马车走得很快,把建康城甩得远远的。甩开那些繁红倚翠,甩开那些处尊居显。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么大的一座城,哪一年不造出几段故事?

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俗不可耐的故事。

可我不自觉又回头,目光放远放高,寻过城楼上一根又一根的圆柱子。

我似乎在找什么。

有一根柱子的后头,隐约立着一个人。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衣裳已经被雨淋透,他却还静默着立在那里。

我猜在那些俗不可耐的故事中,也有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这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他立在柱子旁边,静静送别过去,就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柱子。

我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别过头朝息爱道:

“雨真大呀。”

雨真的越下越大了,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很多年以后,人们都在传,宋文帝刘义隆在称帝那天登上建康城楼。他巍巍八尺身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帝王霸气尽显无疑。

然我总记得,他每次站在城楼上都落魄极了。那副模样,不过是个无助的男孩子。

3.【零三】 君子夜来38.【三七】 燕分飞14.【十四】 梨木心30.【三十】 箫音和6.【零六】 唱晚亭30.【三十】 箫音和15.【十五】 滑台城32.【三二】 锦帕定情?32.【三二】 锦帕定情?26.【二六】 痴儿刘义符27.【二七】 牡丹会32.【三二】 锦帕定情?52.【四九】 父子冤家9.【零九】 有美人兮7.【零七】 一口棺材28.【二八】 卜卦19.【十九】 有花双生47.【四五】 春风急46.【四四】 人各有痴23.【二三】 前尘尽逝27.【二七】 牡丹会37.【三六】 夏花败1.【零一】 丧礼27.【二七】 牡丹会15.【十五】 滑台城27.【二七】 牡丹会45.【四三】 长门怨49.【四六】 千山万水23.【二三】 前尘尽逝21.【二一】 客儿43.【四一】 一念起51.【四八】 梨花源47.【四五】 春风急24.【二四】 重回建康34.【番外】 姜年1.【零一】 丧礼20.【二十】 南朝兵败17.【十七】 鬼面太子33.【三三】 伶人杜韬14.【十四】 梨木心14.【十四】 梨木心43.【四一】 一念起16.【十六】 丁香结15.【十五】 滑台城29.【二九】 季节河34.【番外】 姜年5.【零五】 古琴。良人?7.【零七】 一口棺材41.【三九】 冷宫虞姬8.【零八】 再世为人37.【三六】 夏花败5.【零五】 古琴。良人?14.【十四】 梨木心52.【四九】 父子冤家25.【二五】 欲加之罪37.【三六】 夏花败6.【零六】 唱晚亭40.【番外】 西平38.【三七】 燕分飞46.【四四】 人各有痴51.【四八】 梨花源3.【零三】 君子夜来48.【番外】 啼玉18.【十八】 拓跋小人4.【零四】 登基大典31.【三一】 南国有佳人13.【十三】 圈杀37.【三六】 夏花败48.【番外】 啼玉43.【四一】 一念起37.【三六】 夏花败28.【二八】 卜卦1.【零一】 丧礼47.【四五】 春风急3.【零三】 君子夜来40.【番外】 西平47.【四五】 春风急24.【二四】 重回建康32.【三二】 锦帕定情?34.【番外】 姜年46.【四四】 人各有痴9.【零九】 有美人兮19.【十九】 有花双生2.【零二】 大婚49.【四六】 千山万水18.【十八】 拓跋小人52.【四九】 父子冤家23.【二三】 前尘尽逝27.【二七】 牡丹会14.【十四】 梨木心27.【二七】 牡丹会26.【二六】 痴儿刘义符31.【三一】 南国有佳人18.【十八】 拓跋小人38.【三七】 燕分飞24.【二四】 重回建康28.【二八】 卜卦18.【十八】 拓跋小人38.【三七】 燕分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