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过天牢的小窗, 看一片叶子飞来飞去,最终飞到夕阳里的一堵断墙上。
风那么急。
天渐暮,外头有一丈厚的虫声。
我可以想象数以万计的虫子在地下惊醒, 密密麻麻的, 它们从死者的头骨里爬出来, 这是春天。
合欢香, 合欢香……
天已暮, 无边的黑暗压着我一个人。
我不敢出声。呼吸也变成黑暗的,仿佛天再不会亮。我睁大眼睛,无望地看着自己将被窒息。
又忆起那年被刘义隆藏在棺材里带出建康城去, 一样的黑,一样的怕——仿佛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谁知又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天黑透, 虫子都睡下了。
这一个凝重而冗长的夜, 把我所有的淡定自若通通耗光。
风那么急。
风那么急呵。
日日夜夜的,我睡不着, 也说不出一句话。
天牢里不断有囚犯添进来,他们讲刘义符如何地兴建佛寺,皇城里又新纳了多少妃子;讲三大权臣的发迹,宜都王的只手遮天;讲张家千金的出嫁,讲李家公子花楼里的一掷千金。
讲一个女人的死。
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 天也不很蓝, 云朵也不很多。一个平凡的女人, 踱着悠悠的步子, 来到护城河边上。谁也没有注意她。直到她的身体砸进水里, 溅起几尺高的水花。
“那女人生得怎样?”有人问。
“不晓得,没人提到。”
“那便是不美了。建康城里每天都有女人跳河, 有什么好讲。”
“女人跳河自然不稀奇,稀奇的是后来,宜都王府和庐陵王府的人几乎通通出动了,连日的打捞,却连尸首也没捞着。”
“这倒稀奇,宜都王和庐陵王不是对头么?”
“庐陵王倒台了没有?”
……
我的嗓子开始哽咽,眼泪滑下来,越落越多。它们无声地落,延绵不断地落,无穷无尽似的,那么多。
小时候,啼玉说,以后我死了,便要埋在水里。
她说,土里那么脏,水里多干净。
我听见自己发出“嘤嘤”的哭声,声音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嘶吼一般的嚎啕。整个天牢都寂静了,只有我的哭声,干枯沙哑,像是寒冬里的鸦鸣,要啼出血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远的天边,响起今春的第一声雷。
又是一年惊蛰。
时无差,人没了。
太极西堂里没有刘义隆。
刘义符道:“本朝淑妃已死,殿上所跪女子朕并不认得,要处置实在没有理由。”
爹爹上前,开口欲辩驳。
刘义符道:“徐司空,你瞧着她真是你女儿——徐、催、影?”
爹爹冷哼一声,退下不言。
刘义符道:“然庐陵王之罪,不可姑息。”
爹爹面色一喜,点头应和。
刘义符道:“庐陵王刘义真德行不佳,不忠不孝,朕念及手足之情,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今日便削其爵位,废为庶人,徙新安郡。”
爹爹朗笑,“圣上英明。”
刘义真下跪,高声祷道:“草民谢圣上隆恩。”
刘义符甩袖,偏头朝司马茂英道:“皇后,朕今日又有新奇玩意儿,这便带你去瞧个新鲜。”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我,澄澈清明,含着初见时的笑意。
我忽就觉得从前一直低看了他——这里的人都活得太辛苦,唯有他,是顶真实的。
他搀着司马茂英离开,一步步,永远得走出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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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真亦搀着我,我们一路步行。
走出太极西堂,走到南中华门。经过议政的朝堂,经过了尚书省。穿过南止车门,又穿过了最后一条甬道——我见到高高的角楼矗立着,百年来都在那里,静望着几代王朝的风雨飘摇。
我们走得很慢,谁也没有说话。最后一次,走在这大且空的建康宫里。
直到走出最外面的大司马门,我见到等在那儿的息爱。
阳光明晃晃地投下来。
她轻轻唤我,“十一。”
息爱带我来到护城河边。这是在建康的最后一个夜,我蹲坐在啼玉跳下去的地方,刨一个坑。
谁会想到,那日的拥抱就成了诀别呢?我后悔没有拥啼玉再长一些,再紧一些。
也许,她真的是太累了。
河水那么静,她就躺在里头。
那里没有明枪暗箭,没有禁忌和牺牲,也没有求而不得的爱。阳光再照不到她的眼睛,清风也刷不到她的眉头,她可以安静地睡去。
啼玉,你睡罢,睡罢。
我给你在这里栽一棵酸枣树。
以后它会给你遮阴,成熟的枣子掉进河水里,鱼儿们来争食。
你听枣树的根须在土里吸水,听鱼儿们吐着泡泡窃窃私语,听风拂过水面,把过往的尘嚣涤个干净。
是不是,要比人声好听得多?
河水沁出细纹,纸钱儿漫天飞。
息爱道:“姑娘的死,不能全赖王爷。”
“我知道。”
“宜都王府的死士都服过毒,本来,我若逃走也活不过一年。王爷给了我解药,允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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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息爱叹一口气,“十一,原谅他,也原谅你自己。”
我把最后的一掊土压实,立起来。
“我不恨他。我只是没有办法再面对他。我、他、和啼玉,当中任意两个都没有办法再互相面对。所以啼玉走了,我也要走了,一样的走,只是选的路不同。”
离开建康的那天,又是阴雨连绵。
二月初一,春风急,风把人刮歪。
我下意识地看城楼,上头空荡荡的,只余笔直立着的旗杆——谁会在这样坏的天气,出来送别呢。
刘义真道:“红枝,这便真的走了。”
“恩,走了。”
我垂头,想起那一年在滑台刘义隆立在城楼上,也是刘义真陪我上的马车。
日子总是在重复,我与刘义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离别。这一回,是真的再见无期,也不想再见。
马车走得很快,把建康城甩得远远的。甩开那些繁红倚翠,甩开那些处尊居显。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么大的一座城,哪一年不造出几段故事?
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俗不可耐的故事。
可我不自觉又回头,目光放远放高,寻过城楼上一根又一根的圆柱子。
我似乎在找什么。
有一根柱子的后头,隐约立着一个人。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衣裳已经被雨淋透,他却还静默着立在那里。
我猜在那些俗不可耐的故事中,也有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这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他立在柱子旁边,静静送别过去,就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柱子。
我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别过头朝息爱道:
“雨真大呀。”
雨真的越下越大了,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很多年以后,人们都在传,宋文帝刘义隆在称帝那天登上建康城楼。他巍巍八尺身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帝王霸气尽显无疑。
然我总记得,他每次站在城楼上都落魄极了。那副模样,不过是个无助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