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衣杆上挂的, 一溜是紫藤的尿布,红红与蓝蓝,似宣告胜利的旗。
我炖了粟米粥端进屋, 见紫藤伏在拓跋焘胸前睡着了, 口水糊了一大滩。拓跋焘正作出副嫌怪模样, 冷冷“哼”了声, 闭上眼, 边朝我张开嘴。
我憋住笑,把粥放在床头,转身就走。
铜镜里, 拓跋焘的嘴角在抽搐。
“哇——”紫藤又哭了。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到屋里,却被眼前景象吓了大跳——拓跋焘端着粥碗手足无措, 紫藤的小脸则涨得通红。
真是胡闹!
我慌把紫藤抱起来, 伸了手指去他喉咙里抠, 抠出一大坨粟米粒。那粥本就熬得厚,又风干不少, 婴孩的喉咙哪吃得消!
紫藤终于顺过气,“呜哇”又闹了许久,喂了奶才睡着。
日头已经西斜,拓跋焘坐在阴影里,不吭声。
我气, “怎么能给他吃这个!”
他满脸不服, 不答话。
我捶他, “噎死了紫藤, 你就断子绝孙好了!”
他怒, “是姓刘的断子绝孙!”
我默了默,平静道:“紫藤姓杜。”
“姓杜?”他那两道秀气的眉狂欢似的舞起来, “真是姓杜,是姓杜……”呢喃几遍,却又拉下张脸,“你是说,我儿子叫——杜紫藤?”
我给紫藤试新衣裳。明黄色的小袄子,本是息爱一直在做,我收个尾。紫藤本就是个大块头,长得也快,衣裳竟有些小了。
我在床头支了灯,拆了袄子重缝。拓跋焘躺在灯下,凝神看我。
我便有意缝得慢一些,姿态也摆得优美一些。
拓跋焘清了清嗓子,终于要说些什么——我的心里美滋滋。
他道:“缝得真难看。”
我嘴角的笑正浮到一半,僵住了。
他把袄子夺过去,拈手就来,针脚细密平整,缝几针还要挑眉看我一眼,似在挑衅。
我只好嗤一声,“如今就晓得关心了,穿衣也不肯马虎。是刘家的孩子,你就忍心把他噎死!”
“是他饿了,我才喂他。”
“哦?你倒会这么好心?”
他的手顿住,满脸讪讪,“他饿了之后,就老是吮我的胸,我又没有——奶。”
我道:“原来你也有办不成的事情,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么?”
他道:“老掌握不住你。”
我道:“我又不用你费心,我会乖乖往你掌心里钻。”
他道:“谁说!差点就同别人跑了,我辛苦播的种,也险些姓了刘。”
我垂了眼睑,哑声道:“义真是我很珍贵的人,我们都欠他的。”
他道:“嗯。”
“还有那天,我是以为自己要死了。”
“嗯。”
“你一早全知道。”
“当时不知道。”
“不是自诩最聪明?”
“遇见你,就变笨了。”
……
天黑了,不知名的鸟儿“哦呜”叫。风掀开门帘子,灯影儿打几个颤。他深情望我,瞳仁里有火。
我的脸又烧起来。我把脸别过去,“你的伤……伤是谁弄的?”
“你。”
“我?”
“就是你,”他牵住我的手,覆上他的肩,吻一下,又移到他的背,“这里是,这里也是,还有这里……只有你能伤到我。”
灯影儿抖了抖,灭了。
月亮也掩面躲进云里,这一个温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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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爱回来是一个月后,拓跋焘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
我帮着息爱在院子里晒药材,一边道:“药材还没用上,他倒全好了。”
息爱笑,“我不走的话,他怕好不到这么快。”
我红了脸,“你也取笑我。”
息爱正色,“这次出坞子,我带回来一个人。”
我按照息爱所说,在梨树林里找到了西平。那时她正抚着一棵梨树干,只道:“这里真美。”
“从前要更美。”
“梨族和拓跋家的恩怨都已经过去,我想,这些梨树会活过来的。”她这才偏头瞧我,唤道:“嫂嫂。”
我未料她这么叫我,倒是愣住了。
她笑,“怎么?焘哥哥似乎做的还不够,未得人心呢。”
我赔笑,“怎么会。”
她却敛了唇角,严肃道:“你一定要知道,在这世上,焘哥哥待你才是最好的。”
“前年十一月,你在魏营不过三天,可知焘哥哥担了多少风险?只因你的样貌似姜年,他便终日不离营帐,恐你被父皇发觉。我见了你一面后,他连夜将你送走,又遣恪托一路护送。父皇为此大怒,焘哥哥险些被废太子位。” wωω ●тTk ān ●co
“昨年八月,焘哥哥前往建康,本是戴罪立功。自晋以来,门阀势力极大,我朝与谢家联盟,操控南朝指日可待。谢淑媛同你本是姐妹,因要救你,焘哥哥杀她替你续命,如此刘义符命数已绝。本要转推刘义真为帝,焘哥哥却在最后关头与谢家决裂,想来也是因为你。父皇闻讯大病一场,没熬过多久,就过世了。”
“今年五月,焘哥哥听闻你在新安郡,恐有危险,快马加鞭赶往,以琴音示警。你道那暗卫不会杀你?那可是南朝最厉害也最无情的一支暗卫。是焘哥哥亲身保你安全无虞,自己却受了箭伤。”
“今年八月,柔然突袭我朝云中,盛乐宫失陷。焘哥哥身体尚未痊愈便御驾亲征,被围五十多重,九死一生。可生死关头他想的却是你,他道想见你一面,身体稍好一些便赶过来了,我拦也拦不住。”
……
她道:“你说在这世上,是不是焘哥哥待你最好?”
“他从不曾和我说。”
“他不和你说,我却要和你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因此愧疚,而是要你看到焘哥哥的挣扎。他不是你一个人的拓跋焘,是整个天下的拓跋焘。纵能为你舍弃很多,他终究舍弃不了这个身份。而我这次来,是接他回朝。”她扬起下巴,“你可愿意等他?也许他会时常来看你,却绝做不到长相厮守。”
我道:“逐鹿天下的是拓跋焘,我的夫君只是杜韬。”
“杜韬?”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关于杜韬。”
她想一会,“你是说——你想看到的,杜韬全部都有?”
“恩,而我却未必要他的全部。”
我们把前尘恩怨都抛下,并着肩,走过一棵棵的焦枯。从没有想过,我同西平会挽了手走在一起。
我总是个念旧的人,滞于时局而工愁善感,形似旷达,却因心底有执念,终日郁郁。这是头一回,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往前走的好处,感到岁月变迁的好处,感到生命的好处。我甚至听到所有梨木在呐喊,“噼里啪啦——”它们正松动筋骨,正在活过来。
我想,明年它们就要开花了罢。
推开门,药材的清香弥漫。
紫藤睡在摇篮里,拓跋焘摇着摇篮,息爱正唱一首安眠曲。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阳光把药材晒脆,“咯嘣——”,它们跳起来翻个身。
拓跋焘抬头,“回来了。”
这是十月末,他的头顶有熙熙的白鸽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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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