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终章】 官人娘子

晾衣杆上挂的, 一溜是紫藤的尿布,红红与蓝蓝,似宣告胜利的旗。

我炖了粟米粥端进屋, 见紫藤伏在拓跋焘胸前睡着了, 口水糊了一大滩。拓跋焘正作出副嫌怪模样, 冷冷“哼”了声, 闭上眼, 边朝我张开嘴。

我憋住笑,把粥放在床头,转身就走。

铜镜里, 拓跋焘的嘴角在抽搐。

“哇——”紫藤又哭了。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到屋里,却被眼前景象吓了大跳——拓跋焘端着粥碗手足无措, 紫藤的小脸则涨得通红。

真是胡闹!

我慌把紫藤抱起来, 伸了手指去他喉咙里抠, 抠出一大坨粟米粒。那粥本就熬得厚,又风干不少, 婴孩的喉咙哪吃得消!

紫藤终于顺过气,“呜哇”又闹了许久,喂了奶才睡着。

日头已经西斜,拓跋焘坐在阴影里,不吭声。

我气, “怎么能给他吃这个!”

他满脸不服, 不答话。

我捶他, “噎死了紫藤, 你就断子绝孙好了!”

他怒, “是姓刘的断子绝孙!”

我默了默,平静道:“紫藤姓杜。”

“姓杜?”他那两道秀气的眉狂欢似的舞起来, “真是姓杜,是姓杜……”呢喃几遍,却又拉下张脸,“你是说,我儿子叫——杜紫藤?”

我给紫藤试新衣裳。明黄色的小袄子,本是息爱一直在做,我收个尾。紫藤本就是个大块头,长得也快,衣裳竟有些小了。

我在床头支了灯,拆了袄子重缝。拓跋焘躺在灯下,凝神看我。

我便有意缝得慢一些,姿态也摆得优美一些。

拓跋焘清了清嗓子,终于要说些什么——我的心里美滋滋。

他道:“缝得真难看。”

我嘴角的笑正浮到一半,僵住了。

他把袄子夺过去,拈手就来,针脚细密平整,缝几针还要挑眉看我一眼,似在挑衅。

我只好嗤一声,“如今就晓得关心了,穿衣也不肯马虎。是刘家的孩子,你就忍心把他噎死!”

“是他饿了,我才喂他。”

“哦?你倒会这么好心?”

他的手顿住,满脸讪讪,“他饿了之后,就老是吮我的胸,我又没有——奶。”

我道:“原来你也有办不成的事情,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么?”

他道:“老掌握不住你。”

我道:“我又不用你费心,我会乖乖往你掌心里钻。”

他道:“谁说!差点就同别人跑了,我辛苦播的种,也险些姓了刘。”

我垂了眼睑,哑声道:“义真是我很珍贵的人,我们都欠他的。”

他道:“嗯。”

“还有那天,我是以为自己要死了。”

“嗯。”

“你一早全知道。”

“当时不知道。”

“不是自诩最聪明?”

“遇见你,就变笨了。”

……

天黑了,不知名的鸟儿“哦呜”叫。风掀开门帘子,灯影儿打几个颤。他深情望我,瞳仁里有火。

我的脸又烧起来。我把脸别过去,“你的伤……伤是谁弄的?”

“你。”

“我?”

“就是你,”他牵住我的手,覆上他的肩,吻一下,又移到他的背,“这里是,这里也是,还有这里……只有你能伤到我。”

灯影儿抖了抖,灭了。

月亮也掩面躲进云里,这一个温柔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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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爱回来是一个月后,拓跋焘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

我帮着息爱在院子里晒药材,一边道:“药材还没用上,他倒全好了。”

息爱笑,“我不走的话,他怕好不到这么快。”

我红了脸,“你也取笑我。”

息爱正色,“这次出坞子,我带回来一个人。”

我按照息爱所说,在梨树林里找到了西平。那时她正抚着一棵梨树干,只道:“这里真美。”

“从前要更美。”

“梨族和拓跋家的恩怨都已经过去,我想,这些梨树会活过来的。”她这才偏头瞧我,唤道:“嫂嫂。”

我未料她这么叫我,倒是愣住了。

她笑,“怎么?焘哥哥似乎做的还不够,未得人心呢。”

我赔笑,“怎么会。”

她却敛了唇角,严肃道:“你一定要知道,在这世上,焘哥哥待你才是最好的。”

“前年十一月,你在魏营不过三天,可知焘哥哥担了多少风险?只因你的样貌似姜年,他便终日不离营帐,恐你被父皇发觉。我见了你一面后,他连夜将你送走,又遣恪托一路护送。父皇为此大怒,焘哥哥险些被废太子位。” wωω ●тTk ān ●co

“昨年八月,焘哥哥前往建康,本是戴罪立功。自晋以来,门阀势力极大,我朝与谢家联盟,操控南朝指日可待。谢淑媛同你本是姐妹,因要救你,焘哥哥杀她替你续命,如此刘义符命数已绝。本要转推刘义真为帝,焘哥哥却在最后关头与谢家决裂,想来也是因为你。父皇闻讯大病一场,没熬过多久,就过世了。”

“今年五月,焘哥哥听闻你在新安郡,恐有危险,快马加鞭赶往,以琴音示警。你道那暗卫不会杀你?那可是南朝最厉害也最无情的一支暗卫。是焘哥哥亲身保你安全无虞,自己却受了箭伤。”

“今年八月,柔然突袭我朝云中,盛乐宫失陷。焘哥哥身体尚未痊愈便御驾亲征,被围五十多重,九死一生。可生死关头他想的却是你,他道想见你一面,身体稍好一些便赶过来了,我拦也拦不住。”

……

她道:“你说在这世上,是不是焘哥哥待你最好?”

“他从不曾和我说。”

“他不和你说,我却要和你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因此愧疚,而是要你看到焘哥哥的挣扎。他不是你一个人的拓跋焘,是整个天下的拓跋焘。纵能为你舍弃很多,他终究舍弃不了这个身份。而我这次来,是接他回朝。”她扬起下巴,“你可愿意等他?也许他会时常来看你,却绝做不到长相厮守。”

我道:“逐鹿天下的是拓跋焘,我的夫君只是杜韬。”

“杜韬?”

“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关于杜韬。”

她想一会,“你是说——你想看到的,杜韬全部都有?”

“恩,而我却未必要他的全部。”

我们把前尘恩怨都抛下,并着肩,走过一棵棵的焦枯。从没有想过,我同西平会挽了手走在一起。

我总是个念旧的人,滞于时局而工愁善感,形似旷达,却因心底有执念,终日郁郁。这是头一回,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往前走的好处,感到岁月变迁的好处,感到生命的好处。我甚至听到所有梨木在呐喊,“噼里啪啦——”它们正松动筋骨,正在活过来。

我想,明年它们就要开花了罢。

推开门,药材的清香弥漫。

紫藤睡在摇篮里,拓跋焘摇着摇篮,息爱正唱一首安眠曲。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阳光把药材晒脆,“咯嘣——”,它们跳起来翻个身。

拓跋焘抬头,“回来了。”

这是十月末,他的头顶有熙熙的白鸽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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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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