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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后宫 青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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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站在院中央,如同众星捧月,知秋大礼参拜后,迟迟也不见他说话。唐顺儿跪在一边,他认得出其中一个护院,将军亲命负责知秋这院安全,他悄悄扭头,与那人使眼色。那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试看太子还有什么行动。

“你们在这里守着!”太子对随从吩咐,一边迈步经过知秋身边,说道,“你跟我进来!”

眼瞅着知秋跟太子进了屋,唐顺儿心急如焚,再回头找负责的护院,已经不见踪影,想是急着去报信去了。院子里的人不敢懈怠,也没人敢接近太子进的屋。唐顺儿也听说,这两年,太子脾气虽不象小时候那般顽劣,却分外严厉专横,身边伺候的人都只能唯命是从,不敢半分怠慢。

屋里,太子先是四处巡视,这里是知秋平日看书写字的地方,桌上还晾着昨日写的几幅字。太子似乎专著地看了会儿,鼻里嗤然一笑:“你还挺闲的,兴致不错么!”

知秋站在一边,摸不清楚太子忽然出现的原因,对他的问话,也不敢轻易回答。太子绕回知秋身边,坐了,手里依旧玩弄着进门时就握着的马鞭,想是刚刚骑马归来。

“我最近听了些传闻,本来不想求证,可实在好奇,今日经过这里,忍不住要问问你!”

“太子有话请讲,臣知无不言。”

“朝廷上可有人说,护国将军对你,怀了爱慕之情呢!”太子语气亵獬,带一股轻蔑,“亲兄弟啊,叶大人你果然非等闲之辈!‘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父皇当年一句话,可把你看了个通透,不过,依我看,还得加上一句,‘天子仰慕,将军垂涎!’”话音越压越低,转眼凑到知秋面前,一只手搭上知秋的腰臀,慢慢朝下,蛇行般,安静地,向着敏感部位游动而去。

知秋脸色青白,胸口起伏,他拧身站开一些,强压心头之气,说了句:“太子自重!”话音刚落,太子手里的马鞭狠狠抽在知秋的膝窝处,一阵火辣辣,接着双腿一软,“扑通”地跪在地上,因没防备,膝盖狠狠磕在地上,疼得知秋浑身一抖。

太子蹲下身,目露凶光:“我又没悖逆君臣伦常,没在龙床上翻云覆雨,没跟亲兄弟不明不白,倒用你这个贱坯子教训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就是让你知道,别以为平日里一副清高假正经,我就不知道你骨子里的龌鹾!”

知秋只觉周身阴冷昏沉,眼前黑洞洞,无论多么用力地去看,去分辨,都是乌漆漆一团。直到有人扶住了他的手,传来唐顺儿熟悉的声音:“大人,起来吧,殿下走了。”知秋想借着唐顺儿的掺扶站起身,可腿没听使唤,倒是唐顺儿力气还够大,一低身,就把他给拎起来,“真是,他每次出现,大人都遭罪。”

知秋刚被送回房间,叶文治就从外面匆匆赶回来,脸上惊惶未定,见知秋没有大碍,才稍稍放了心:“他又来胡闹什么?”说着,接过唐顺儿递来的药膏,轻手轻脚地擦上膝后的鞭痕,看来太子用了大力气,这会儿肿起有两指宽。

“小孩子闹脾气……”

“小孩子?他可不小了。”

知秋见唐顺儿下去,屋里没别人,被太子羞辱时的委屈又再翻涌上来,心口疼得快要炸来,又见大哥此刻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他身上的伤,顿时酸楚泛滥,忍了忍,还是问出来:

“大哥,你可是跟皇上说了什么?”

文治的双手,瞬间停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正面回答,将话题绕到知秋的伤口上,要他好生休息,勿碰水,又吩咐外头的人找药酒。知秋不是死缠滥打问到底的人,既然大哥不肯说,他大概猜到原委。朝廷上的风言风语,便是因为大哥与皇上的交谈,漏传出去的!这事更坚定了文治将知秋放在身边的决心。如此情况,若在外地,后果无法收拾,如今,他只相信自己。于是,送知秋走的事,再没提过。

宫里,元宵节的灯刚撤,换了平常宫里常挂的宫灯,此时,天黑下来,正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洪煜晚膳时候,留了洪汐一起吃。众多皇子公主里,洪汐是最聪明乖巧,善解人意的。就象此时吃饭,他会替洪煜夹菜,这是其他皇子公主都不敢的。

“你过年回去探望婆婆,看见小舅舅没有?”

“当然看见了!还是小舅舅最疼洪汐呢!”

“哦?为什么这么说?”洪煜侧头看着孩子天真得纯水样的眼眸。

“别人跟洪汐说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只有小舅舅不会。”

“规矩是要学,那是帮你修性情,识体统,切不可偷懒。你小舅舅,自己规矩还没学好,又怎么教你?”洪煜说着,想起一幕幕关于知秋的往事,不知不觉地笑了,“不过,他倒是真疼你!以后,你要是想他了,就跟父皇说,父皇准你出宫探望他!”

“谢父皇,”孩童不掩饰内心的喜悦,圆圆的眼睛笑得弯了,“可是,小舅舅为什么不在宫里住了呢?”

洪煜楞了,不知如何回答,可洪汐专著地盯着他看,似乎一定要等到他的答案,只得敷衍说道,“宫里的生活,不适合你的小舅舅。”

“为什么?”歪着头,带着不解,“洪汐觉得小舅舅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更快乐呢!”

“怎这么说?”洪煜连忙追问。

“因为小舅舅以前在宫里的时候,笑得比现在多多了!”

洪煜便觉得无端飞来的大棰,狠狠砸在胸口,敲出好大好深的洞,他努力不去想象,现在的知秋的样子。缅怀和回忆,都不能将他从无边无际的想念中拯救出来。忽然,一口气喘不出,放下筷子,侧身咳嗽起来。

春如谢红,匆匆便没了踪影,还没怎么留神,仲夏来临,白日里热得淋漓,让人难以消受。只有如此刻傍晚时分,太阳下了山,才渐渐透了些凉气儿。知秋不耐热,热得狠了,气也不顺,整个人萎靡不振。

这大半年来,他虽深入简出,过着半闭关的日子,可知秋依旧对周围细微的变化,敏感地观察着。他总怀疑,大哥一定是做了什么牵制了龚放,不然,撤中书省以后,六部尚书重新任命时,不可能由叶家操纵,二哥更堂而皇之地掌管了兵部大权。

这日午睡,无端梦见洪煜,影绰绰的,象是有口难言,在他面前沉默地站了大半天。醒来便觉得心里堵得很难受,知秋犹豫踌躇了一个下午,终于耐不住,找来唐顺儿,要他进宫帮忙打听打听。

“可是,大人,要出叶府就很难,更何况,我没了宫牌,护卫不会让我进了!”

“天黑以后,混出府不难。入宫?”知秋想了想,转身在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小匕首,“这是皇上赏的,上面有御玺之印,守宫门的护卫会让你进。进宫以后,你去找于海,向他打听皇上的事情。”

唐顺儿二话没说,天黑以后就出门了,回来已经是后半夜,浑身又是泥又是土,原来跳墙进来,还摔了跤。知秋一直没睡,忙问他打听到什么。唐顺儿也顾不得擦脸,说话的音调却是变了:

“大人,我说了,您可别着急上火。”

知秋一颗心顿时安静,“怎,怎么?”

“万岁爷,病了。”

唐顺儿喝了口水,喘大半天,才继续说道:“于海说,从开春时身体就不好,又分外忙碌,没得闲,越发重了,端午以后有两天竟不能下地。已经有几天没上过朝,对外面说是西藏高僧入京,皇上跟大师静修几日。”

知秋惊讶,皇上武人体格,又逢壮年,向来身康体健。若是小恙,就没有宫里窝藏着,不让外人得知的道理。他心中转瞬不知转了多少弯,越想越没底:“现在情形怎么样?”

唐顺儿面露难色,唯喏道:“奴才不知道如何说。”宫里做过事情的奴才,都知祸从口出,尤其涉及到主子生死康健的事情,在没得到上面认可之前,是不敢乱说的。于海能跟唐顺儿说,也是因为看到知秋信物,知道他现在是知秋亲信,才没隐瞒。不过以知秋对于海的了解,恐怕跟唐顺儿带回的消息,不过是十之五六,若想了解得透彻,还得他亲自进宫才行。

“你但说无妨。”知秋安抚他,也许唐顺儿并不知情,但他进宫一趟,总能看到什么。

“万岁爷的寝宫看守很严,据说前几日龚大人求见,都没准!”唐顺儿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什么,急忙跟知秋说,“大人,奴才这次回宫,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将军的,万一将军追问,可怎么办?”

“若大哥亲自问你,你承认便是。”

“那,那……”唐顺儿苦着,“将军还能留唐顺儿吗?”

知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若没你在身边儿,我就真跟囚犯差不多,大哥是不会送你走的。信我吧!”

有了知秋的肯定,唐顺儿心安了,下去洗漱休息,知秋却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他之前没这么想,是因为料不到大哥这么大的胆子。身世的秘密,即使大哥节制了龚放,保不住再无别人知情,过了这一段,皇上或许从别处听说,叶家又是危机。若想从根本上排除,只有……

知秋想到这里,浑身激抖不停,这么做,便是破釜沉舟,叶家就一点退路都没了。大哥应该不会做得这么绝!可皇上这场病,不是来得太奇怪了吗?

洪煜寝宫果然防守严密,叶知秋到时,出来等候的是冯世渊。近两年,洪煜对他格外器重,宫城乃至京师防卫的大权,都交在他手里。知秋与他不陌生,此人稍嫌木讷,对洪煜却忠心不二,言听计从。他引导知秋走进侧门内,询问身上是否带有利器。冯世渊为人直接,不是通融转圜之人。知秋心知,并不生气,反觉几分安慰,直接让他搜身。

冯世渊果然不客气,说道:“皇上安危为重,多有得罪,叶大人包涵。”

知秋淡笑摇头,表示不介意。其实,这几年,冯世渊平步青云,官衔早在知秋之上,只是在他面前,依旧是不变的一副谦恭模样,已属难得。越过冯世渊的肩膀,知秋看见吴越满匆忙走出来,躬身站在门口,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内室异常安静,似乎连袅袅上升的香火都能要发出声来。知秋的心,在他自己细碎的脚步声里,狂跳不停。洪煜半倚坐在龙榻之上,远远看去,瞧不出细致情况,已经觉得与先前不同。洪煜白日里极少在床上休息,直斥那是懒惰,如今,朗朗白日,若非撑不住,?不会寝宫里形单影只。知秋上前几步,隔着距离,跪在吴越满亲自搬上来的蒲团上:

“臣叶知秋,恭请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周一片静寂,没有回音。片刻之后,吴越满可能得到他的示意,在知秋耳边轻声说:“万岁爷让您过去呐!”

知秋没起身,跪着一步步挪过去。这时才听见洪煜跟身边人低声吩咐:“让冯世渊在外头守着。你们都下去吧!”

旁人退了,诺大宫殿,更加显得空旷,知秋低头跪着,没敢抬头。他在洪煜面前向来并不拘谨,规矩上,洪煜对他也不曾强求,即使偶尔失礼,却不曾真正责罚过。此刻不敢抬头直视,全是因为心里的担忧和焦虑。

“今天怎这么守规矩?”洪煜声音衰弱无力,“起来,坐朕身边儿。”

知秋起身,顺着洪煜邀请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就见洪煜伸手过来,慢慢地托起他的下巴,两双眼眸终于又再重逢。那颗狂跳的心,这会儿总算平静下来,胸腔里顿时空荡荡。洪煜看起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糟糕,只是眼里透露出一股极端的疲惫,好似强撑着精神。

“还以为你大哥能把你照顾得哪般好,却瘦成这模样?”洪煜说着,捉起知秋一只手,“年纪轻轻,现在正是贴秋膘的时候,你倒是怎么回事,嗯?”

知秋一时难以启齿,黑眸全神贯注盯着洪煜看,相思之情难掩难遮:“皇上精神好,既然已能上朝,可见身体已无大碍。”

洪煜那么苍凉一笑,“上朝那点气力,都是拿药在顶……如今气色,也是药撑出来给人看的!”

知秋脸色变得煞白,握在手里的枯瘦手指,情不自禁抖起来,嘴角颤了颤,勉强扯出一丝笑,“人食五谷杂粮,都有不舒坦的时候,皇上体格好,很快就能恢复。”

洪煜面色难得如此祥和,听他说话,轻笑点头,然后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

“前日不小心睡过去,醒来就是三天后,连梦都没做,睡得那叫一个好。”此话听来,难掩英雄气短,悲怆之情,倾然而至,“朕说过不再干扰你的生活,若非不得已,又怎会食言?”

说到这里,似乎无力继续,喘了好半天,刚才还觉得勉强过得去的气色,顿时灰败非常,吓得知秋手足无措,想去喊人,却给洪煜突然伸来的手,紧紧抓住:

“没事,一时死不了。”

“皇上……”知秋闻言胆颤心寒,突感难以支撑。

洪煜却不以为忤,缓了缓,再说:“万一哪天,朕一睡不醒,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趁今天精神尚好,见你一见,有几件事要嘱咐你!你,你要牢记在心。”

“皇上……”知秋慌乱地,目光中带着祈求,“不吉利的事不能瞎说!”

“你怎么也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洪煜如此说,目中却带笑意,接过知秋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眼神冷淡下来,“朕向来自侍身康体健,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这大半年折腾下来,太医院也无能为力……这就是所谓天意。朕那天长睡中醒来,不禁后怕,若朕就这般没有交代地走了,剩下乱糟糟的一片,可要如何是好?”

洪煜说到这里,虽然知秋没有打断,却自己停顿下来,目光柔和地落在知秋的光洁雪白的额头上,手觉得无力,还是抬起来,慢慢地抚摸上去,接触是冰冰的光滑。他许久没这么看着知秋了,有时候夜里一觉醒来,总觉得他就躺在自己身边,摸过去却总是空空的。这么想着,双手捧住知秋的脸,朝胸前一搂,便将日思夜想的人捧在胸口,知秋今日也是温顺得很,让洪煜顿觉无限宽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好似怕知秋听不懂,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朕,这段时间,很是想你,有时候想的,连骨头都跟着疼!”说着,少说情话的洪煜笑了一下,“太子为人睚眦必报,将来若主江山,必定使尽手段欺负你。你这人又不懂做作,弄得你大哥的人,对你也不和善。朕跟你相处的几年,没给你什么正式官职,朝廷上下,除了你大哥,连个贴心的人也没有……不明不白地跟朕多年,也不懂开口要求,你是连你姐姐半点智慧也不曾继承到啊!”

知秋不说话,洪煜觉得自己的心口,湿了。他极少见知秋哭,这人虽偶而任性,倒也镇定得很,少有哭闹的时候。他伸出手,揩去无声流淌的眼泪,心想,知秋大概猜到自己要交待他的事,之前或许还不确定自己的病况,今日知秋便是会意,才这般哭泣。

在知秋背后温柔安抚,也知两人时日无多,有些话,即便难以出口,也是要说。洪煜向角落里的冯世渊确定无人偷听,才对怀里的人低声嘱咐:

“不管朕将帝位传给谁,一番争夺必不可免,你深入简出,凡人问你,便说调养身体,切不要身陷纷争。你大哥身边卧虎藏龙,并不都如文治对你那般真心,你要时时小心,不能轻信他人。还有,你姐姐,华贵妃,你要多加堤防,他日她若得势,未必待你好。洪汐那孩子如今是喜欢你喜欢的紧,可他毕竟年幼,谁又能预知将来?”

知秋泪痕未干,惊异中抬头目视洪煜:“皇上的意思……”

“嘘,”洪煜施手势要他噤声,“朕确有此意。钦任顾命大臣也写在遗诏之中。你,你……”洪煜说到此处,胸口如被大石所堵,气不通顺,没命地咳嗽起来。

知秋跪在床上,边为其顺气,边强行忍耐住身体里的气血翻滚,喉咙口一股咸腥,生生咽了下去。折腾好一会儿,洪煜消停了,连忙抓紧时间:“朕赐你一道密旨,只要还是洪家天下,无论将来君主为谁,都不可为难你。”说着从袖中抽出圣旨,放在知秋手中,“此物珍贵,切要小心保存!皇宫现在暗箭难防,你再不要轻易入宫,知秋,今日一别,你要好自为之,朕,再不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