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四十九、瓦砾明珠一例抛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玄凌四十周岁的“天长节”,宫中皇帝生辰称“天长节”,皇后生辰为“千秋节”,太后生辰为“圣寿节”,自皇后圈禁,我被立为皇贵妃之后,我的生辰亦许称“千秋节”,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岁圣寿,虽有亲王薨逝一事,但在群臣奏请之下,天长节依旧是极尽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于前朝紫宸殿下,大陈歌乐,倾城纵观,后宫的饮宴设在“明苑”,自紫奥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连不断,皆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紫奥城及明苑,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明苑中教坊艺人歌舞不绝,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戏,跳贺寿舞,
歌舞弥漫至黄昏时分,众人已由最初的欢欣渐渐变得疲惫而倦怠,连玄凌也不觉呵欠连连,叶澜依以泥金合欢团扇掩面,轻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个新鲜玩意儿,”
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滟嫔有何妙想,”
她妩然一笑,“臣妾得蒙皇上宠爱,虽起自微末,却也享尽荣华,今日來到明苑,臣妾想起从前在狮虎苑驯兽旧事,皇上天长万寿,臣妾想以旧日技艺博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好,虎兽凶猛,万一伤了你……”
滟嫔臻首微摇,似笑非笑地望着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便与虎豹为伍么,还是以为臣妾耽于安乐,不复往日矫健了,”她忽地一笑,明眸如水,娇慵道:“臣妾所有,不过是取自于皇上,今日只是想为皇上一尽心意,皇上不肯成全么,”
姜小媛巧笑倩兮,看着玄凌道:“听闻滟嫔姐姐驯兽时最为美艳,才使皇上怦然心动,臣妾无福,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滟嫔姐姐自己肯,倒是饱了咱们的眼福了呢”
玄凌见她执意,也不觉起了兴头,便笑道:“好,你去罢,”
叶澜依眸光深深如静潭,翩然起身出去更衣,
她再入场时已换了一身明丽的青碧色薄纱花裙,那颜色是隐隐有些透明,依稀可见是镂空刺绣的银线花纹,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极致的合欢花,衬着明灿阳光,银线便亮莹莹的泛起炫目光泽,她满头青丝约皆披散着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鲜的粉红花朵和着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编成花环戴在额上,她赤着足,足上束着一串赤金足环,行动时微有玲玲声,与手腕上十数只细金镯遥相呼应,一双雪白晶莹的脚,远远颜色望去与她发上雪白珠花并无相异,十个脚趾的趾甲都描作鲜艳夺目的玫瑰红色,像十朵小小蔷薇乍然绽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众妃见她穿得如此单薄冶艳,已有惊异之色,然而看到她身下坐骑,所有惊异目光与窃窃私语皆安静了下來,化成了惊惧与好奇,
那是一只成年的金钱豹,头圆、耳短、胸脯宽阔结实,四肢强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黄鲜亮,油光水滑,浑身均匀洒布浑圆黝黑的古钱状斑纹,在阳光下泛起油润光泽,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宛如嵌在墨玉里的琉璃珠,幽幽散着冷冽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那一刻,几乎全场噤声,虽然叶澜依与那豹子在殿外,相距甚远,可观景殿上仍有不少胆小的嫔妃吓得花容失色,直往后躲,
叶澜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烟视媚行,极天然妩媚,她见众人害怕,不觉轻蔑一笑,骑着金钱豹驱使它步入精铁围成的笼中,说话时,有两名兽苑内监端了肉來,上好的牛肉盛在铜盘中,叶澜依接过铜盆,随手取了两条扔在豹子面前,温柔抚摸着豹首,低低呢喃着什么,那豹子似乎知道沒人跟它抢,极悠闲地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呲的牙和粉红的舌头相互碰触,一块肉便消失在唇齿间,它见叶澜依不再喂,便懒懒的在原地卧着,一动不动,很是乖驯,好似一只温顺的大猫一般,
见猛兽在叶澜依安抚下如此温驯,玄凌不觉喝了一声彩,一时间观景殿内掌声雷动,人人赞服,德妃一壁笑一壁叹,向我道:“从來美人见得不少,但这样的真未见过,一直以为滟嫔冷傲,不曾想有这样动人心处,我若是皇上,当日也会把她带入宫中,”
此时的叶澜依,似在做着一件最熟稔惬意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从铜盆中取出一条鲜红牛肉擎在半空含笑晃了两晃,那豹子便前肢发力,仅靠后肢站了起來去舔舐,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叶澜依含笑连连颔首,一步步缓缓向后退着,豹子便步步跟进,
众人连连惊呼,赞叹不已,叶澜依安抚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铁栏,招手唤过侍女,奉上一件金钱豹皮所制裘衣,轻软厚密,十分温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挡住豹子的视线,她声线宛转清亮,“这件裘衣是用金钱豹的整张皮所制,冬日御寒最佳,臣妾亲手制成,还望皇上笑纳,”她眉眼盈盈,言语间耳上镶了大颗琥珀的金流苏耳坠映得她容颜无比娇娆,“皇上此刻穿上豹裘观豹戏,岂不更妙,”
玄凌十分喜悦,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自威之气,神采焕然,
叶澜依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清冷而疏离的弧度,含着一缕安宁微笑,神色恬静如湖水,她转身的一刻,我迅疾捕捉到她唇下一抹决绝之色,心中一震,看她随手掩上铁栅大门,疾步跃上金钱豹的背脊,驱使着金钱豹背对观景殿缓缓离去,那铁栅栏所圈的场地极开阔,玄凌看她只是骑着豹子越走越远,只是沒有动静,不觉有些着急,披衣向观景殿外走去,
贞一夫人禾眉微蹙,温婉劝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兽实在危险,”
玄凌草草点头,回首笑道:“无妨,那畜牲跑不出栅栏,且有滟嫔的好驯术,”
众人兴致勃勃,见玄凌步出,亦大了胆子跟随,期待叶澜依带來更让人兴奋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住她手,笑吟吟道:“姐姐身份尊贵,别跟着那些位份低的宫嫔出去看热闹,平白失了身份,我瞧那豹子骇人得很,别伤着了才好,”
欣妃本想去看,听我这般说,只好坐下,
一声响亮的呼哨突起,只是一瞬间,那慵懒的豹子猛然回头,一见身着豹皮裘衣的玄凌,幽绿眼中陡然冒出两条金线,赫然描出吊睛铜目、满口森森利齿,正是一只猛兽的形状,只听得那豹子狂啸一声,冲破铁门,直向观景殿扑來,
谁也沒有发现原來叶澜依入铁栅时只是虚掩铁门,并未锁上,那金钱豹极其凶猛,轻而易举便扑出,只闻得有猛兽的腥风阵阵扑面,那狂怒的豹子转瞬即至,
贞一夫人凄厉地呼了一声,正要往外奔去,她的裙裾却不知何时已被宴桌压住,一挣之下反而跌在地上,
众人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力,又见叶澜依依旧稳稳伏在豹子身上,面容既艳且冷,容光说不出地炫目迷人,一时间都怔住,
她纤纤玉指稳稳指向玄凌方向,那豹子來势汹汹,身姿矫健,姿势灵活,几扑几纵,殿前侍卫根本拦它不住,举了箭也不知该往哪里射,
几乎就在那豹子的腥气可以扑到玄凌身前的一瞬,玄凌蓦地反应过來,随手横拖过躲在近旁的恬嫔往前一挡,恬嫔惊呼一声,立时吓得晕了,那豹子毫不犹豫,伸出利爪一撕,几乎把恬嫔整个人撕成两半,
浓烈的血腥气在观景殿前迅速弥漫开來,有些胆小的妃嫔吓得连声惊呼,晕厥过去,观景殿前原本不大,因着有节庆之物繁多,更显狭小,几乎无处可逃,御苑圈养的兽类本少伤人,那豹子陡然闻得人血气,也不觉怔了一怔,低头去舔已然死去的恬嫔身上的鲜血,叶澜依见豹子贪恋舔那人血,怒喝一声,一把揪住豹子颈中皮毛,那豹子吃痛,越发生了兽性,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前扑來,
电光火石间,玄凌已扯过玥贵人挡在身前,玥贵人又惊又惧,厉声高呼,两手乱挥,倒震得那豹子不解其意,盯着她看了两眼,随即伸出一爪拍在她肩头,将她整条臂膀扯落下來,那豹子并不罢休,另一爪已扫到玄凌跟前,
不过是转眼的空隙,近身的羽林军早顾不得豹子背上的滟嫔,齐齐持弓箭对准那豹子,无数利箭同时发出,好似一阵乱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那金钱豹身上,箭无虚发,立时中的,那豹子垂死挣扎,利爪从玄凌的脖颈到胸口无力划过,裘衣底下的龙袍亦随之一起破裂,有鲜红的血液漫出,豹子被射得像只刺猬一般,狂吼数声,声动云霄,终于渐渐无力,抽搐几下,气绝而亡,
叶澜依身负数箭,银白箭头锐利洞穿她的身躯,使她奄奄一息,死亡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静而深沉,她皱眉,声音清楚而断续,“真遗憾,杀不得你,”
玄凌伸手抚上疼痛欲裂的胸口,随即引回手,看看满是鲜血的手心,痛楚之下惊怒难当,他挥开急欲扶住他的我与德妃,厉声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朕,”
“六王这样好的人,你也要赶尽杀绝,还要伪饰兄弟情深,当真连畜牲也不如,”她恨恨吐出口中不断涌出的血沫,“自王爷暴毙,我早存杀你之心,你这样的人连手足之情也不顾,只配我使唤畜牲來杀你,”
玄凌伤势不轻,他伸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她,怒不可遏,“放肆,你竟敢对他有私情,竟敢为他谋逆行刺朕,”
她难掩眸中鄙夷神色,“不妨告诉你,在你身边每一刻,与你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无比恶心,厌恶难当,”有婉约的笑意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这世上唯有他真心对我好,他一死,我再无可恋,”
玄凌伤后动怒,鲜血不断从他指缝中涌出,面上愈加苍白无人色,他咳喘连连,终于身子一仰,不知人事,
妃嫔们乱作一团,一壁呼太医前來,一壁忙着扶玄凌入内,
我端正神色,镇静地吩咐宫人入内服侍重伤的玄凌,又命人抬走恬嫔尸首,照料已经失去一臂痛昏过去的玥贵人,随后疾步入内室看顾玄凌,
疾步的瞬间,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叶澜依,
她倒在汉白玉阶上,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稀薄阳光化去的春雪,轻飘飘失去生气,唇角含着最后一缕柔和浅笑,眼波痴恋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风萧萧的合欢树,似透过那郁郁重重的碧叶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于她的玄清,天空如旧寂静,偶然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上蓝天,她无尽向往地微笑着,清亮双眸缓缓注目于我,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丝气息,
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我再不回顾,辽远碧空和着云影下她最后的注目融入我记忆深处,
碧海蓝天的自由,那是我与她都毕生不能达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