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峰从关府回来正行至凤阳侯府门前时,正见沈大童和沈童两兄弟也打马而回。两人皆穿官服,一文一武。大儿子相貌肖似自己,却一身文人的长袍宽袖,还不伦不类的留着两片山羊胡子,瞧着就叫人不喜心。他再瞧二儿子就觉着顺眼多了,长相肖母亲,清秀,俊啊,但好在是个英武的,从小就爱舞刀弄枪。如今更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个弓弩营小将,打仗像他不怕死。这穿上一身的武官服虽说没他老子英武,但瞧着还有几分儒士风度,倒比大儿子瞅着顺眼的多。如今这儿子也到了说亲年纪了,这次正该趁着年休叫婆娘将这事给定了才好。接着沈峰不知想到什么,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一拍大腿满脸兴奋地便一抖马缰滴答答地便奔至了府门处。
沈童二人见他慌忙下马请安,他一步上去便拽起了沈童,慈爱无比地拍着沈童的肩膀,拉着人就住府中走,一面还笑着道:“老二啊,最近不用去营里,你这整日出门都是干啥去了?没和那些纨绔子弟一起天天逛窑子吧?”
沈峰是个绝对的严父,动不动的就对四个儿子用棍棒,何时这般亲近过沈童?沈童见老爹这般,直觉着两腿发软,心里发慌。听他问起逛窑子的事直恨不能翻个白眼,心中暗道,你老头子为老不尊,时不时地就去逛个窑子吃个花酒还每每勒令我们不准告诉母亲。如今竟还觉着人人都和您老一般了不成。子不言父过。沈童心里作何想,面上却也不敢露出一丝的不满来,当即就恭敬地道:“父亲,您儿子是那样的人吗?我这都是有正事。”
沈峰闻言满意的点头又凶神恶煞的道:“要是叫老子知道你学混,老子一斧子劈了你!”言罢,又笑眯眯的道:“老二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瞧上眼的姑娘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来跟爹好好说说。沈童闻言狐疑的答道:“爹,我这刚从边关回来,能有什么瞧上眼的姑娘。儿子也不知喜欢啥样的,左不过像娘一样,贤惠会持家的就成。”他言罢,肃目瞧向沈峰,道:“爹,您老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绕弯乎了,绕的儿子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啊。”
沈峰哈哈一笑,抬起大熊掌对着沈童的肩头便又砰砰拍了两下道:“好,够爽快是老子的种!老二爹给你说门亲怎么样?”沈童见沈峰笑的一脸奸佞、两眼都幽幽发绿,闻言吓了一跳,忙摆手道:“爹,儿还小,不急不急。”
沈峰脸就沉了下来吼道:“小个屁,你大哥都娶亲十来年了,明哥儿都会给老子打酒喝了。眼见老三也到说亲的年纪了,你的亲事拖不得了。这事老子做主了,等你娘明儿到了就早早定下来了。”沈峰言罢也不再等沈童答复,脚步轻快的甩着手哼着小曲便打前而去。
沈童不由就一脸苦笑,瞧向后头被冷落的沈家老大不解的道:“大哥,爹这是怎么了,咋就突然想起我来了?”沈大童闻言摸着两片胡须呵呵一笑,道:“二弟是该说亲了,兴许爹是瞧上了哪家姑娘,二弟就等着娶个美娇娘进门吧。”沈大童说着露了个别有意味的笑,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也一晃三摆的走了,就剩下沈童站在那里,一头雾水,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慧安因伤了元气,醒来后就吃了点东西,和方嬷嬷等人说了会子话,就累得不行,倒头再次睡下。翌日醒来便听方嬷嬷说童氏已到了府中早已安置妥当,还来瞧过她一回。慧安昨日便交代方嬷嬷,舅母到了务必要唤醒自己。如今闻言自是免不了瞪了方嬷嬷一眼,刚准备收拾下起身到西跨院去,便听外头传来一阵唁嚣声:“舅夫人快请进,我们姑娘刚醒来,正说着要去给您行礼呢。”
很快的脚步声便进了屋,转瞬间便有一个穿淡紫色遍地缠枝繁藤花的锦缎褙子瞧着三十来岁模样的妇人进了屋。她长一张芙蓉瓜子脸,斜坠发鬓上插着一支鎏金蓝宝石凤头,样子极显年轻,刚进屋便急切地行到了床前。慧安瞧着她那一双眼睛和沈家两位哥哥极似,便知这个相貌可亲的妇人定是舅母童氏,忙欲掀被下床。童氏却慌忙上前压住了她,笑着道:“别起来,好孩子,叫你受苦了。”
慧安被她按住,由不得在床上福了福身,乖巧她叫了一声:“舅母。”童氏闻声眼眶便是一红,拿帕子压了压眼角,这才亲热的拉住慧安的手。方嬷嬷将她让到床沿生下,董氏瞧着慧安消瘦的面颊苍白的面色,不由蹙了眉恼道:“你这孩子,瞧着长了张伶俐的模样,怎就不知防人呢。女儿家的身子最是娇弱,岂能大冬天的去浸那冰水,要是着了寒气那是要带累一辈子的。你就该叫她跳去,死了倒还干净,若是不死落个不足之症才叫活受罪。你便是落吓不好的名声又能怎样?左不过传上一两年也就淡了。有你舅舅和我为你做主,你又守着这一大笔家业,还怕寻不到一户好人家?便是京城没有合适的,这大辉天下可大着呢。不行离了京还能过的松乏自在。你虽没了母亲庇护,但这凤阳侯府你才是正经主子,偌大侯府就是你的靠山和依仗,你有这些家底便是不事生产也能自自在在的过两三辈子了!比那些虽有父母依靠,却只能守着嫁妆过日嫁了人还得日日提心吊胆的生怕得罪了丈夫失了宠的岂不是强上百倍千倍?你倒是好,竟叫自个儿过的这般憋屈。叫一个声名狼藉的庶女欺负上头,真真是个笨丫头!”
童氏长的娇小玲珑,一张芙蓉面瞧着温和可亲,说起话来却打仗似的极为利索,噼里啪啦地便是一通骂,直数落的慧安面颊一红、头脑一懵。童氏见慧安发怔,便又叹了一声,轻拍慧安的手,道:“舅母是个急性子,直肠子。骂你也是心疼你,你也别往心里去。要说这事也怨不得你,是你那舅舅太糊涂,没能看顾好你,竟还差点害了你。以后有舅母在,定不再叫你受委屈。”童氏一通骂不乏关切和心疼在其中,听得慧安已是心中暖暖,生出了儒慕之情来。听她这般说忙笑着道:“舅舅也非仙人,岂知那淳王竟会行如此阴损之事。安娘如今已是好了,还请舅母多劝劝舅舅,莫要因后宅之事影响了朝廷正事。”童氏心知慧安是怕沈峰因此事和淳王翻脸成仇,朝堂上再受到责难和排挤,不由感念的拍着慧安的手道:“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这事你舅舅既说会给你个交代,你就只管放心。你舅舅虽说是个粗人,小事上爱犯浑,但大事却是不糊滁的。快叫舅母好好瞧瞧你,长的可真像小姐啊,再长两年定然也是个大美人,只是这脸色还是太难看。太医瞧了怎么说的?都吃的什么药?”慧安一一回了,董氏又拉着她问起这些年的事情,两人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一会子话。童氏见慧安神色显出倦怠,这才又交代了方嬷嬷几句,告辞而去。
待她走了,慧安被方嬷嬷扶着躺下。瞧着头顶挂着的绣竹纹青帐子,想着方才童氏说的话。是啊,前世的她因为名声坏了,故而处世越来越艰辛,前路越走越窄。但说起来前世的她也算是恣意活了一场,随心而为。虽情路艰涩但其它方面都也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比之多少女子都要过的舒心自在了。而她因前世的悲惨结局认识到名声的重要性后,再世为人便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不敢行将踏错一步,日日过的如履薄冰。名声虽是越来越好,但都过的极不自在舒心。故而因为发现了孙熙祥等人的真实面孔,日日与之斗法影响了心情。但更多的这种压抑和沉重都来自她的心。她放不下前世的一切,偏执的想要改变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想得到认可,想被贵女们接受喜欢。对名声的执念使得她畏首畏尾,这才会被孙心慈拿捏住算计她落水,吃尽了苦头。童氏说的没错,她比很多女子多了太多的资本,有必要过的如此憋屈吗?是不是因受前世的影响,今世的自己又走了极端,对名声太过偏执,也太过在意了?便是做得再好,那些不喜欢你的人还是会鸡蛋中挑骨头,那些和你有利益冲突的照样会惹是生非、寻你麻烦。人活在世怎会不惹是非,怎可能叫人人都只说你好话。只要大事上不被抓了错处便好。名声固然重要,但也不值当她拿性命去拼。仇是要报的,但也不能执念于此,忽略了生活的真啼。上苍怜惜,叫她重活一场,若然只为恨而生,只怕是又白白活着一场了。仇人她不能原谅,也势必要叫他们尝尽痛苦,但她也不能因恨而迷了心,忽略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忘记享受生活。那样只怕纵使大仇得报,母亲也不会含笑九泉。前世的情殇叫她对情爱灰心,但难道便就因一个李云昶,就将她打得趴下,再不敢去爱吗?她一直觉着自己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女子,若然真是因受了伤便缩进了壳中再不敢探头,封闭了自己的心,畏缩不前,那和懦夫又有何不同?连她自个儿都要瞧不起自个了。
慧安想着,只觉今日的自己和昨日又有不同,似一下乎又看透了不少东西,心灵一下子清透了不少,也轻松了不少,唇角扬起一抹笑意,闭上眼睛很快便睡了过去。
慧安因伤了身,连日来一直躺在床上静养。她那日在宫中落水,几乎全京城的官宦之家都知道此事。又因凤阳侯府多了个有权有势的舅老爷,少不得叫人多议论两句。连日来到侯府瞧病的人也不少。有真心关心慧安的,更有不少或出于好奇,或想结交沈峰一家借此来侯府打探消息刻意示好的。
文景心便来了几回,还给慧安带了两本养马的杂书。慧安见她欲言又止,便知那书大概是文思存寻来的,自也未多问,收了书连忙着将话带开。聂霜霜、水轻灵、谢云芝等几个平日和慧安走的近点的,自也都来瞧过她。那成国公夫人倒也派了管家亲自过来,竟拉了小半车的补品,说是成国公夫人本有意叫府里的二小姐亲自来瞧慧安的,但到底是热孝期间不便出门,只送了东西来叫慧安好好休养。鲁国公府却有两位小姐来瞧过慧安。大小姐罗易桐刚及笈,已和内阁郭学士家的长子订了亲,二小姐罗易桦和慧安同龄,两人都是娴雅静秀之人,颇好相处,和慧安倒也聊得来。当日在宫宴上她们便已认得,如今人家又专门来探病,加之那日在仙鹤楼上罗易知特意相帮,慧安本就心中感激,对二人自也热情周到,一来一回倒是亲近了不少了。连太公主府都送来了补品,另有一堆小玩意,许是钱若卿送的。定国夫人倒也派丫头来瞧过,但也只是寻常的走动,未有什么特别。慧安料想关元鹤该是没和家人提过说亲的事。如今被她拒了,像他那性子只怕更不会再多生事端,说不准以后见了她都当了陌生人对待,心中不由就有些说不出滋昧来。
这日慧安感觉精神了许多,便坐在院中晒太阳。谁知刚晒得迷糊,便被方嬷嬷唤醒,说是秦小双来了。慧安前两日精神极不好,秦小双倒是来过一次,只方嬷嬷瞧她刚睡,不忍心叫她,便将人给挡了回去。料想秦小双也是放心不下,这才又来探病了。慧安忙起身迎了出去,将秦小双让进屋。两人刚说几句话,冬儿便神情迷茫脚步匆匆地进来道:“姑娘,回事处的说有位韦夫人来访,如今已到了府门口,问小姐是见还是不见?”慧安闻言一愣,半晌也没想起何时认识这么个姓韦的夫人,便问道:“哪个韦夫人?” “说是平北侯府的,还是个四品诰命呢。”慧安又是一怔,半晌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虽不明白这位韦夫人因何而来,但人已冒冒失失的来了就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慧安忙道:“快去将人请到远芳斋,好生招待着,我片刻就过去。”
见冬儿应声而去,慧安才连茫的道:“这位韦夫人真是个趣人,这都不大相识呢,竟就直接上了门,却不知是为何事?” 秦小双闻言一笑,道:“说起这位韦夫人,就不得不提她那位兄长平北侯韦方。他本就是京辽州知府丁陵府上的一个家奴。那丁俊是个贪财好色胆小畏死的,这韦方却是个懂得讨好主子的,得了丁俊厚待,提拔他做了侍卫,使他习了一身好武艺。韦方是个有心人,在丁俊身边还习了学,读了书。那年北胡突袭辽州,丁俊见辽州凶险,弃城跑了。后来丁俊被朝廷处斩,丁府败落了,这韦方充了军。谁知他是个有造化的,竟一路当上了将军。后来又因俘虏北胡浑义王封了侯。韦方是个重亲情的,和他这妹子隔了近二十岁。家里人早都死全了,只这么一个妹子,算是他当爹当娘地给拉扯大的,也是不容易。偏这妹子长得又出挑,韦方岂有不爱护着的道理。别人立了功都是给老母媳妇挣个诰命,偏这韦方竟请旨给他妹子奉诰,皇上正筹谋着对北边用兵呢,像韦方这样干练的武将正得用,自不管这等小事,韦圆这才当上了四品诰命。”
听了秦小双这番话,慧安想着那日在文景心生辰宴上这位韦夫人那豪爽的笑声,这才有些明白,道:“我说怎会有辣美人之称呢,却原来是个有恃无恐的。”秦小双闻言却是一挑眉道:“辣美人?只怕是个带毒的。要说这个韦夫人,倒是个有福气的。她出嫁那会子韦方已得了势,他什么都依着这妹子。韦夫人先是瞧上了辽州一个豪商的儿子,嫁过去后那人自不敢得罪她,小妾通房被打杀了个遍,对她也算上心,事事讨好她。只过了两年韦夫人便觉着她那男人窝囊,非要闹着和离,韦方依了她。后来又嫁了韦方手下一名武将。那武将倒是个有脾气的,只这韦圆也不是个好惹的,故而没两日就闹得后宅鸡飞狗跳。那武将毕竟在韦方手下混饭吃,也没敢将韦圆如何。只是听说后来府中小妾被生生打掉了六个月的男胎,气得老夫人掉了半条命,那武将才忍无可忍,闹着要休妻。谁知他还没写休书,这位夫人就带着丫头破门而出,回到平北侯府就送了封和离书过去。这也就是在辽州天高皇帝远的,若是在京城摊上这么个妹子,只怕光御史的奏本就能将平北侯生生压死。”
秦小双说着抿了一口茶,才又意有所指的瞟了秋兰院那边一眼,道:“还有些事我却是不好与你说的,只这位韦夫人绝对是个够粗、够狂也够狠的,你们府上那位若是碰到了这样不讲究的,哼,只怕半日都活不过。你只想想这韦夫人到京城是做什么的,便知她为何登门了,这可是送上门的喜事。”秦小双言罢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含笑拍了拍慧安放在椅靠上的胳膊,便起了身,道:“行了,既你有客,我便不多打搅了。知道你没事,我也就安心了,这便走了。”慧安听了秦小双的话心里正翻腾不已,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会一会这位辽州来的辣美人呢,闻言便也不留她,亲自送出了门,吩咐夏儿代为将她送出府,这才进了内室准备收拾一番好前往远芳斋见客。
谁知她刚进内室,秋儿便快步进来,道:“姑娘,那韦夫人好生无礼,奴婢们带她住远芳斋去,她偏说姑娘跟她见外,若是亲近就当在闺房里接待她,这便自己往院子里来了。咱们又不认识她,哪里来的亲近不亲近的啊,怎么会有这般不知礼数为何物的啊!”秋儿声音刚落,便听外头院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女音,道:“你们都各自忙去吧,不必跟着我。我自行进屋便是,你们大姑娘是在屋中吧?”人声还没落便有脚步声进了屋,慧安见秋儿气得面色发红,拍了拍她的肩头这才笑着跨步出了内室。
刚出去便见一个身着紫红锦缎男式长袍通身做男子打扮的女子站在明间,正四处打量。慧安瞧去,但见她面容白皙,颇有丽色,眉宇飞扬,可不正是那日在文景心生辰宴上瞧见的那位韦夫人嘛。她今日一身男装倒是更显得身段窈窕,别有一股朗利气质。大辉女扮男装倒也不算稀罕事,不少京中闺秀们聚女游玩便有那些图方便的做男子打扮。前世时姜红玉还曾办过一场品酒论诗的聚会,特意的下帖叫相邀的女子们皆穿男装出席。只这到别人家中做客探病,却穿戴如此随意的慧安还真是头一回见。这韦夫人慧安虽从未接触过,但心里却也不厌她。如今瞧她身着男装,风采不俗,不由暗念,这位真会瞧上她那没品的父亲吗?谁知她还没张口,倒是这位韦夫人先就上来拉了她的手,道:“哎呀,这姑娘家家的,没个母亲疼爱就是不行,瞧这都瘦成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