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陈川

春风酒馆。

雪风刮得纸灯笼“啪啪”作响,上书三个大字——

“笑春风。”

“银子?少爷有的是。”李珺摇头晃脑猛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常年饮酒令李珺面黄肌瘦,眉目里依稀还辨得出曾经少年翩翩的模样。

“少爷快别喝了,好歹去沈家看看,沈大爷今儿发了好大一通火。”在旁劝酒的小厮忙摸摸带出来的银子。肚里咕哝,三十两现还剩二十两,要补不上去可就麻烦了,家里奶奶吩咐了只给李珺五十两还债。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当垆卖酒,匀出最后一点儿给他,一袭黑领长裙,群上撒着大红大紫的花朵,衬得她肤白胜雪,容光焕发,犹如夜里的一颗明珠,将晦暗的酒馆照亮。

“当是谁,李少爷又来赊酒啦?”

李珺头晕目眩,身歪凳倒,一个不仔细,险些跌落在地。

摸着老板娘细白柔滑的手,李珺一个酒嗝,赫赫地笑,“吴娘竟一点儿不老,倒越发年轻了。”

被唤作“吴娘”的酒馆老板娘守寡多年,没脸没皮的赖皮酒鬼也见得多,自不吃李珺装疯卖傻这套,抬脚便踹。

李珺撒了手,重坐回条凳上,让出个空位拍了拍,示意吴娘坐。

“怎么今儿有银子了?”吴娘拿起桌上的一锭十两银,在裙上擦了擦,仔细收进钱袋子里,斜斜看他一眼,“要把往日欠的酒债一并还了么?”

“就这么点,也值十两?”李珺摇着半碗残酒,笑去摸吴娘嫩生生的腮帮。

吴娘不躲不避,笑嗔道,“赊的可不止十两了。就算是十两罢。”捏住李珺往脖子上滑的手,吴娘起身,转回柜台后面去,笑朝门外招呼——

“你家奶奶找上门来了,快家去奴家还得收铺子。”

又扭头朝李珺说,“我那短命鬼就留下这么个铺子,李爷也体谅体谅奴家一个人辛苦。”

白雪粘在沈寒香乌黑的发上,似刚抹过头油。

走近店内,酒气扑面,温热香醇。

沈寒香面如霜雪。

小厮前去扯了扯李珺的袖子,示意他看,“少爷……少奶奶来了……”

李珺挥开小厮,空酒碗凑在唇边,嘴皮上起了层壳子,被酒泡得疼。

“哦,水双来了。”

小厮霎时白了脸,忙拽着李珺起身,“是少奶奶啊,沈家的……”

“沈家的?”李珺冷笑一声,“沈家幺妹,你来啦。来,来坐。”

倏忽间袖中伸出一只齐腕斩断的手,李珺跌跌撞撞起身,直朝沈寒香踉跄走去,碰到她的衣,严寒醉意,“来啊,来坐。沈家幺妹,抱着个什么东西?让表哥瞧瞧。”李珺紧抓酒碗的手指撒开,酒碗碎在地上一声脆响。

沈寒香朝旁一避,收势不及的李珺正撞上门框,咚一声站不住。亏得小厮扶了住。

悚然冷笑声中,沈寒香在桌边坐下了。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松了口气,那孩子还在睡。她手指温柔拭去婴儿嘴边透明的口水,口中低低唱着什么。

“宝贝,都是宝贝。喝,怎么今日肯把嫁妆拿来周济,那会儿不死活不肯吗?”李珺重站起身,甩开小厮,一摇一晃地走到沈寒香面前,猛提起一个酒坛,砰一声砸在桌上。

“说啊!那会儿怎么不肯?”

李珺狰狞的面目令柜台后的吴娘都忍不住出声——

“李爷……”

“教训老子的媳妇,轮到外人开腔了?!当真爹不是知县了,这县里也没个人把老子放在眼里,千金坊的彭烟鬼,要不是求着老子爹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千金坊开得起来?”李珺猛抬高声,眼微眯,“放他娘的狗屁!”

砰一声。

空酒坛子粉身碎骨。

沈寒香脖子缩了缩,半晌,抬头朝小厮看了眼。

她的眼一只灰白,一只黑得很漂亮。小厮畏畏缩缩地喊了声,“少奶奶……”

“钥匙呢?”沈寒香问。

“在,在。”小厮哆嗦着摸出钥匙给她。

“匣子还在罢?”沈寒香看了眼钥匙,上面沾着点未揭干净的印泥。大抵李珺叫人去配过一把,给李珺还债五十两,喝点酒,养孩子怕是不够。她心里头一时慌乱起来,捏紧那把钥匙。

“在,还在原处,没人动。”小厮低垂眼避开沈寒香的目光。

她费力的起身,疲惫地闭了闭眼,想回李家去拿嫁妆,之后离开这座小县城,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开个铺子罢,几十两银子先买个货摊,头面首饰全当了还能凑出个三五十两。

沈寒香想事情出神,也没留意李珺手里又抓紧了个酒坛。

刚走到门口,身后有人惨呼。

酒坛猛砸在沈寒香后脑勺上,她自己不觉得疼,就是膝一软,跌在地上刹那,沈寒香把孩子紧紧抱着。天寒地冻,过了会儿,她方才觉得痛,怀里的小人儿先是张开黑得仿佛深夜的一双眼好奇瞅她。

眼仁很大片,目如点漆。沈寒香松了口气,支着身爬起来,也没回头去看,摇摇晃晃朝外走。

盏茶的功夫,吴娘才想起把捂在嘴上的手拿下来,出来赶人。

“哎哟,李爷,真是……这……”她眼珠慌乱地瞟了眼地上的血迹,转头手帕摔在小厮脸上,“还不把爷扶回去,这都几更天了。这还得收拾,再不回去,我可就顾不得脸面上沈家报信儿去了啊。”

李珺神思恍惚地坐在门槛上,听见这一句,吼道,“去,去给沈家报信,让官府来抓我啊!”他右腿一抬,在地面打了个滑,一个趔趄,直接朝门外栽去。

小厮把李珺拖起来时,他已睡得熟了,大抵也不记得方才做了什么。

主仆两个,一步一晃地走进雪中。

李家这会儿早吹了灯,唯独一间小院里微光闪烁。

“这么晚才回来,去找哪家的花娘了?下回再晚了,仔细老娘不让你进门……”陆水双抱怨未完,吓得一个倒抽气,朝后退了步,抖着唇,“这……大……大姐……怎么来我这儿……这是?”她疑惑地看了看沈寒香怀里抱着的小孩,想起来沈寒香回门前大着个肚子。

陆水双让开门,讪讪道,“大姐这么晚还来我这儿,茶也没人去弄,太冷了。”

沈寒香双目转来转去到处盘桓。

“大姐找什么?”陆水双疑道。

“没有,就看看。”沈寒香幽幽的,像一抹鬼魂。

陆水双也是,方做了个记不大清的噩梦,此时脑门都是冷汗,她拭去汗,不耐烦道,“要没事,大姐先回自己屋,明儿天亮了,有什么话再来说……也没这道理……大半夜的……”正嘀咕着,沈寒香直直起身,扑到多宝格前。

陆水双循着她的目光看见倒数第三层架子上放的翡翠白菜。

“哎……那是爷给我的……”

话没说完,沈寒香单手够到那东西。

“大姐,你不能这样。”陆水双扑上去要抢,却被沈寒香恶狠狠一眼看得心底发麻。遂转转眼珠,说,“拿去罢拿去罢,算我怕了你的。”

沈寒香前脚出门,后脚陆水双把门摔得砰一声响,心烦意燥重爬上床,念念着要让李珺主持公道。后就这样睡了过去。

出了李家大门,翡翠白菜上凝满霜,冷得沈寒香直哆嗦,顶着雪风就凭一口气朝城外走。

她什么也没想,甚至不知朝那边走。棉袄子被雪风震得湿哒哒粘在身上,活似把人丢在冰窖里。

在一处空旷雪地里,沈寒香脚底一空,那一瞬,她似觉得松了口气。

这一跤摔得极重,她试了又试,爬不起身,孩子也放声嚎啕。

沈寒香歪着头,解开衣,喂他吃了两口。

那孩子嘴边吃着,便不哭了,闭着眼满脸惬意。

沈寒香不自觉笑了起来,摸他的脸,冰得小孩摇头晃脑躲避,却咯咯笑个不停,像很好玩儿似的。

沈寒香回忆奶娘教过的,让孩子打嗝,然后她想了想,解开襁褓。

圆溜溜的脸蛋,光溜溜的屁股蛋子,沈寒香由衷笑起来,轻轻摸索她的孩子。她视线不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有点看不清东西。头顶风雪咆哮而过,这个坑里却兀自安宁。

婴儿被放平在地上,长得很好,胖胖的。

怀着他时,沈寒香食欲不太好,吃了吐,吐了又逼着自己吃。李珺指望不上,唯独能指望的便是生个孩子,从此她能指望着孩子过活,哪怕数十年难熬的日月,有个孩子陪伴总是好的。

她做了这孩子一岁到六岁的小衣服,反正李珺从不过问这些,她倒落得自在。想象等这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她要教他识字认账本,教他做人的道理,送他去城西最出名那家学堂念书,等他再大点,他会带自己心仪的姑娘回来让她看,双双叫她娘。

而后,她还可以替孩子的孩子缝小衣服绣小鞋子。

沈寒香手指抚过婴儿光秃秃的肩膀,本该有手臂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可她仍觉得这孩子很可爱,可爱到她心尖尖上都是暖的。

婴儿扭了扭身,他还不会爬,动静很小。

沈寒香把他翻了个面,让他心口贴着覆盖薄雪的地面。很快,他身体乌青,渐渐就不动了。

一滴热泪落在孩子腰上。

沈寒香解下外面套着的半新袄子,包裹住婴儿的身体,抱在怀里,轻轻哼唱什么,想哄他睡觉。

没多会儿,她笑了笑,嘴角挂着的泪珠滴在毛茸茸的小孩脑袋上。

过得半个月,沈柳德才抄起棍棒,去李珺家要人。

报了官,足又隔得五日,县衙捕头陈川才从化开了雪的坑洞里,找出母子两个。

跟从的捕快纷纷掩鼻,小声问陈川,“都这样了……还叫仵作验吗?”

陈川瞳孔紧缩,英俊年轻的面孔透出淡淡哀痛,捡起一只沈寒香的珍珠凤头鞋垫在手上,那鞋子是捡上来的,没穿在她脚上。

“验。”陈川站起身,蹙眉望向远方,雪化后的天空清朗苍蓝。

“李家少爷现就放了么?看样子似乎不是谋杀……”

陈川看他一眼,那捕快低下头,等陈川吩咐。

“先关着,通知沈家过来认人。”陈川将那只鞋随手揣进怀里,跨上马,马蹄朝县衙口子而去。

☆☆☆

又是除夕了,镜中梳着丫髻的小女孩手里正解个九连环,刚解下两个,外头传来妇人妩媚的声音——

“香儿,看你爹给带的什么?这趟去西北,拿来描眉毛的,来瞧瞧,你一定喜欢。”

女孩脆脆应了声,三下五除二把九连环解开,放在小桌上,爬下地去趿着鞋走出门。

日头正好,照得沈平庆瘦却精神的脸生动起来。

“姐儿,过来。”沈平庆高大的身躯蹲着,伸手示意沈寒香过去。

“爹!”沈寒香连忙跑过去,丝毫不见半年前沈平庆回家时的怯懦,那时沈平庆想抱她一下,还得拿糖哄着,只抱得一下,就扭身挣下地。

沈寒香抱着沈平庆的脖子,尖尖的一张小脸,依稀已有美人样子。

沈平庆笑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朝美貌的妇人摊手。

“都这么大了,还要什么长命锁,老爷也是。”妇人微嗔地看他一眼,把个小金锁放在沈平庆掌心。

金锁挂上沈寒香的脖子,她就甜甜地笑,“谢谢爹!”

沈平庆这才拍去身上尘走进姨太太屋。

前前后后响起马氏吩咐底下人去打水的声音,要让老爷洗个热水澡,去去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