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九十九

不到半个时辰, 孙严武就被送到沈寒香的跟前,她正半眯着眼睛歪在马车里。这是一辆太窄小的马车,多了孙严武一个都显得拥挤。

见到孙严武, 沈寒香立刻坐起身来。

“过来。”她向他招手。

孙严武就像依赖自己的母亲一样, 和沈寒香靠在一块儿, 接下去的时日, 直至获救之前, 他都要以她儿子的身份去配合她的行动了。不知为什么,孙严武觉得,沈寒香一定会有些行动, 她救下他的举动让他觉得她不是个寻常的深闺女子。

在九河吩咐的马车里,一切静谧而让人安心, 三餐都有人送来, 干净的食物和水是最实在的东西。

沈寒香总让孙严武先吃, 等他吃饱之后,她再缓慢地用些。孙严武看得出她胃口不好, 于是问,“从前你家里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家吧?”

沈寒香想到凋零没落那些年的沈家,笑了笑,“猜错了。”

“那你怎么吃不惯?”孙严武理直气壮地辩驳。

“在家里我就挑食。”

“挑食不好。”孙严武拧了拧眉头。

沈寒香撑着木板坐起来,勉强又吃了一些, 孙严武在旁看着, 她用手拈起两片羊肉片, 塞在面饼里, 和着水在口中缓慢咀嚼。

“你再吃一些。”

孙严武谨慎判断沈寒香的表情, 确认她吃不惯膻味重的羊肉,才大快朵颐起来。沈寒香的目光从被她挑起的一点窗帘缝隙里往外看去。

“你在看什么?”孙严武吃饱了, 脑袋搁在沈寒香的腿上,空碗和盘子摆在靠近车辕的门边,每天准时会有人收取。

从孙严武的角度看,沈寒香的眼睛似乎在看窗外的天空,天空是苍蓝色的,没有一丝云。

“喂,我说,你在看什么?”孙严武摇晃沈寒香的手臂。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没看什么。”

“你撒谎。”

“……”

“你在想什么?还是……”孙严武踌躇片刻方道,“你成亲了?你也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你在想你的儿子?还是……你在想你丈夫?”

冷不丁一巴掌拍得孙严武“哎哟”一声。

“闭嘴。”沈寒香不悦道。

没见过沈寒香冷脸子的孙严武几乎立刻确定自己猜中了。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他低声咕哝,扭捏地揉弄衣服下摆,半晌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来,“大不了你把我当你儿子好了。”

沈寒香哭笑不得,“我哪儿来你这么大的儿子。”

沈寒香一张脸从孙严武认识她的时候就糊得黑乎乎的,孙严武见她抱着自己哄时当娘的样子,娴熟无比,只道她是位母亲,却不知道这只是灵魂里的年龄积攒起来的母性。女人上了年纪都会保护弱小,这种本质不因为躯壳而改变。

“说说你吧。”孙严武板正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这些日子里的饥饿疲劳没有磨去小孩的生气。

“我不想说。”沈寒香闭起眼睛,手指不自觉蜷缩起,一想到孟良清,她的心内就像撕扯开一个巨大的黑洞,风呼呼钻进去,透过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漏到四肢百骸里去了。到底孟良清现在怎么样了,起初她希望他已经搬救兵去了,现在她只希望他还活着。

经历巨大变故的孙严武比一般小孩多了些老成稳重,但无论如何也还是个孩子,屡次得不到答案,也不问了,软趴趴地靠着沈寒香睡去。马车比囚车舒服太多,至少这里没有刀子一般割人脸的风沙。

午后被人从马车上叫出去时,日头正烈,晒得人头晕目眩。沈寒香带着孙严武,孙严武抱着她的腿,警惕而戒备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九河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抬起下巴,俯看只能到他肩膀的沈寒香,摸着自己生满刀茧的指头。

“你是我的了。”

沈寒香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九河拽了出去,与此同时,两个士兵抓住孙严武的肩膀,要把他推进俘虏堆里。

孙严武大声叫起来,“你放开,放开我娘!”随即一声痛叫,士兵毫不留情将他掼到地上,柔软的腹部被一只脚狠狠踩着。孙严武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望着沈寒香,继而无力地瘫在地上,大口喘息。

“你最好老实点,这些天里你享有的东西,都是我赐给你的。”九河的官话说得很好,但语气压迫,让沈寒香觉得不舒服。

“他是我儿子。”沈寒香看了九河一眼。

他们对视,九河不知道,一个女人也有这样冷厉的眼神,这让他想起草原上护崽的母狼,等他回过神,眼前仍然是个温婉的中原人,但他不确定,如果孙严武被打死了,这女人会不会咬断他的脖子。他当然不怕,他是战无不胜的西戎战神,但一切似乎有趣了起来。

九河摆了摆手,“算了,让他跟着。”

精致的食物,华美的衣裙,美轮美奂的府邸,没想到等待自己和孙严武的是这些。然而沈寒香却依然不太高兴,婢女捧着西戎女子的面巾和长裙,说话生涩但很恭敬,“请夫人沐浴更衣,大王随时可能会过来,看到夫人这样不会高兴。”

“大王?你们的大王是谁?”

婢女们对视一眼,再次催促沈寒香沐浴。

她们都是做不了主的人,这个她知道,如果不先虚与委蛇,就见不到正主。

“行,沐浴,我不喜欢人伺候,你们在外面呆着。”

草草洗了个澡出来,婢女梳开沈寒香纠结的头发,为难地对着镜子里呆坐的人说,“夫人,这样不行,还是我们服侍您再洗一次罢。”

沈寒香摆摆手,横眉冷眼道,“我就是这样子,不用洗了,我们那儿的人喜欢这样。”

婢女们将信将疑,中原人不都是爱干净的么,这个怪人头发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她们只好头疼地梳开沈寒香的头发,用梳子梳掉发上污渍,抹上香香的头油。

紧接着又看到她的脸上还有土,一个婢女拧来湿布想给她擦擦脸。

沈寒香立刻竖起眉,“这是我们那儿的风俗,第一次正式见陌生男人,都要这样。”

婢女们叽叽咕咕了一阵,却也不得不依从沈寒香,她根本不让她们近身,一副要是靠近就要咬舌自尽的样子。而中原的女人到了西戎自尽的确实不少。

“那请夫人先歇一会,但别睡着了,大王回来会邀夫人共用晚膳。”

那倒霉的婢女还没来得及退出去,沈寒香忽然问了,“我儿子呢?”

婢女疑惑地想了会儿,忽然表情松动,回道:“大王说他不在的时候,带小公子去另一间院子住,大王回来以后,夫人可以向大王请求见小公子。”

门关上一室的刺目阳光,大开的窗户正对着开得灿烂的花朵,没想到西戎也有牡丹花,红的绿的花枝招展。它们不为离开故土而哀伤,极尽绚烂地盛放。

沈寒香安静了下来,坐在床边上,地上铺着五彩斑斓的手织地毯,屋子很大,角落里摆放着镜子,床上四周垂落轻薄的纱帘。

一股强烈的香气弥漫在屋内,西戎人热爱使用香料,颜色使用非常鲜艳。

大朵盛开的花丛背后,是十米高的灰黑院墙,她从一处高宅,到了另一处高宅,而这里不知道离京城有多少里,万水千山的阻隔在沈寒香心里积起难言的思念。她脸贴着枕头,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孟良清温润的眉眼,他担心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细致周到的关心,甚至他病态的肤色。

一切都像一把锋利的爪子,挠着她的心。

当天傍晚,婢女带沈寒香去另一间屋子用膳,果不其然,婢女口中的“大王”正是九河。他不是个什么将军么?为什么又被称作“大王”?无论是这两个身份中的哪一个,她都惹不起。

厨子精心处理过的牛羊肉不像她想象中的油腻,热腾腾冒着香气,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无疑是种难以抗拒的催促。

九河根本不去管她,自顾自割肉吃酒。他的身边跪着两个西戎女子,穿着红色的轻薄舞衣,露出雪白的肚皮,头上珠帘下的两双大眼睛好奇地时不时瞥一眼沈寒香。

她还端坐着,没有动手的意思。

“吃。”九河挥了挥手里的刀子,只听“铮”的一声闷响,那把锋利的刀子准确地插在了沈寒香眼前那盘肉上。

九河从容不迫地取出另一把刀。

沈寒香嘴唇扭曲了片刻,她想说我不饿,然而这是违心的,也不利于逃跑。

于是沈寒香只得动手割下肉来,乍一尝肉味鲜美,她吃完了一只腿,才想起来喝水。婢女给她斟满金杯,杯子上镶嵌着大颗红色的宝石,杯中物也是红色的。

她在关外见过,是葡萄酒。

沈寒香皱了皱眉,“我不喝酒。”

九河就像没听见她说话,婢女垂着头像木头人似的跪在一边。沈寒香把酒杯推到一边,摘下青葡萄吃,没一会儿她就吃饱了,坐在那里等九河用完餐擦净手,才坐直身,开口令声音镇定,“我什么时候可以写家书?”

“你不用写。”九河第一次正眼看她。

沈寒香皱了眉,“什么意思?”

“本王说过,你是我的了。”九河谑笑道,“这么快你就忘记了?本王可以让你再记起来。”

“我有家人,有丈夫,有儿子。”沈寒香嗓子发干。

“你的儿子就在这里,你不是说妾室在你们那里地位不高,就算少了你,你的丈夫还有妻子,还有别的女人们,他没有那么需要你。”

“他不一样。”

“和别的妻妾成群的男人不一样?”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我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必须回去继承家业。”

“他留在这里,可以继承本王的家业。”

“……”分明说的都是官话,沈寒香却觉得九河是无法沟通的,她顿了顿,伸手摘了两颗葡萄吃,再次试图说服他,“你的家业可以有很多你的儿子继承,但孙家只有我儿子一个,如果他不能回去,孙家的家业就要旁落。在我们那里这叫做不孝,我的家人都会因为我而蒙羞,我的妹妹会无法顺利出嫁。”

九河扬眉,“你还有妹妹?”

沈寒香夹紧眉头,“你在打什么主意?”

九河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已经嫁了一次人,你从我这里不能讨到任何好处。他们都叫你大王,你也富有一方,对你而言不过是少个根本还不认识的女人,这和少一头羊或者少一锭银子没有什么差别,对你的财产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孙家是一条血脉,他们会感恩戴德,送你很多财宝。”沈寒香觉得口干舌燥,九河大大的蓝色眼睛背后隐藏着什么,她完全看不懂。

“那就把你儿子送回去,你留下。我会写信让你儿子带回去,就说你死了,送孙家一大笔财宝,你的丈夫会高兴。就说你是因为贞烈?你们人是这么说的?女人不服从外族的男人,选择自己杀死自己。这样你的家人不会蒙羞,还会为你感到自豪。”

没想到九河对中原习俗都有研究,沈寒香一时语塞,半晌,她忽然平静了下来,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我们那里人,讲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就是说,要是能得到一个人的一心一意,直到头发变白也不分离,这就是我们那里女人的心愿。只要有这个人的存在,其余的人都是浮云过眼,不会留下什么。”沈寒香从座位上站起,九河眯着眼睛打量她,看着她走到堂下端正跪好,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个头。

“我想回去,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思念我的丈夫,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逃跑,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抬起的脸没洗干净,隐约能看到沈寒香的眉眼,淡得如同一缕青烟,中原人的眉目落在九河眼里不算好看,鼻子不够远山凸显,眼睛不够深邃多情,然而她微微垂着眼,又磕了个头,“请你放我回去和我的丈夫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