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没有理会侍候的人,看着忠婆背起袁怀瑜,主仆回房去寻药。
没一会儿回来,跑着来回,仪容正衣全都不顾,上气不接下气回来,把药给宝珠看过,是宝珠离开山西,问小贺医生备下的。
这一丸清热解毒,据小贺医生自己说,用贺医生那损到家的口吻,原话如下:“让人下了毒,先吃一丸也罢。”
宝珠说是,卫氏亲手端来水,早哭得眼睛红肿,泣道:“我自己池子里打的流动水,我洗的茶吊子,我看着煮的,不让一个人来碰。”袁夫人接过,倒出两盏白水,一碗宝珠捧着吹,一碗袁夫人捧着吹。
热气腾腾中,香姐儿和福姐儿也在这里,佳禄佳福细声细气地拽着祖母和母亲衣裳:“我也要帮二哥吹。”
袁夫人骤然省悟,脱口道:“是啊,该让你们吹口气儿才是。”这就把碗放在红漆雕加官进爵的小几上,袁夫人坐在一侧,把加福抱到另一侧的椅子上站着,怀璞公子出了事,袁夫人祸及到谁也不相信,加福的奶妈战战兢兢跟旁边侍候,见夫人没说什么,心中长长松一口气。
宝珠对神鬼信一半,但见儿子病得小脸灰白,宁可信其有,双手捧定茶盏,蹲下身子,让香姐儿在对面,母女一同吹这一碗。
加福很是可爱,她帮着祖母吹吹,让奶妈抱下地,走到母亲身侧,垂下面庞,又向母亲那碗里也吹吹,抬起小面庞,加福天真的问:“这哪一碗是给哥哥喝的呢?”
把宝珠提醒,向袁夫人手中看看,想母亲这是谁也不信了吗?见袁夫人向自己茶盏中喝一口,点上一点头,问宝珠:“你那碗可得了?”
宝珠也亲尝一口,这时候想到母亲乱了,自己和表兄可不能乱,陪笑说声好了,正想抚慰婆婆,说她的那碗给怀璞喝药,见袁夫人听过,取过一丸药,往嘴里一塞,用她的那碗水送下肚。
宝珠大惊:“母亲您这是……。”
袁夫人淡然:“我先尝尝,过上一刻钟我没事儿,再给怀璞吃。”宝珠泪如泉涌,不是她和表兄要把孩子们顶在头上,实在是这个家里有个病弱的祖父,人人心里有个病根儿挥不去。哽咽着答应:“母亲受累。”外面有号啕大哭声过来:“怀璞,我的命啊,你要是有个不好,曾祖母随你一起走。”
是把睡下的安老太太也给惊动。
袁夫人起身,命宝珠:“你不必起来,只守着他吧。”往外面去迎,宝珠看到不像刚才的慌乱,心中略放下心。想祖母和母亲全是有年纪的人,怀璞病倒,已经揪足人的心,长辈们再因此而生病,表兄不是要更加难过。
这样一想,就见到袁训不在这里。宝珠记得他苍白着脸还在床前,对着儿子也快要滴下泪水,这是去了哪里?
外面老太太和袁夫人进来,不容宝珠多想。见老太太泪流满面,宝珠叫一声祖母,也要哭时,老太太先摆手:“你不用过来接我,你给我看着他,他好了,我就好。他要是不好,我的命也没了。”
宝珠就按她说的办,在床前一步不动,膝下两个小孩子也一动不动,戚戚然守着母亲。老太太到床前,见第二的曾孙全无精神,和平时那喊打喊杀的模样相比,成了木胎泥塑般没生气,老太太欲要大哭,又怕吵到曾孙,欲要不哭,心痛实在难忍,只握着袁怀璞的手,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流。
两只小手,送上两个小小的帕子。
香姐儿和加福小眉头尖尖,一左一右的拿自己帕子往老太太面上擦,因老太太是坐在床前,小手这就够得着。
“不哭不哭,”加福其实早想哭了,但撇着小嘴儿忍着泪:“爹爹让加福劝,不哭。”
香姐儿泪眼婆娑,给老太太擦擦,又给自己擦擦,又给加福擦擦,忘记她自己是个挑剔的孩子,别人用过的东西她几乎不用不说,何况这沾的又是眼泪水,如果认真看,像是还有加福的小鼻涕。
老太太握住她们的小手,想要放到怀璞手上,又孙女儿也是宝贝,担心怀璞,也不愿意孙女儿过上病气,就含泪对两个孩子道:“加禄啊,你是个运星,加福啊,你是个福星,你们守着哥哥,哥哥就好。”
小姐妹们一起点头,她们睡在袁夫人房里,袁夫人过来,就不肯睡,一起跟过来,小嗓音柔声细气,小脑袋往下点着:“嗯,我们守着哥哥。”
孩子们乖巧懂事模样,让老太太镇定许多。寻找到袁夫人,叹气:“还有加寿要在这里该有多好?再……太后要是知道,该多伤心。”
袁夫人听出老太太是想现在就去告诉太后,她还是犹豫的。
初开始的慌乱,到现在怀璞服下药,香姐儿和加福守着,袁夫人本着对小贺医生的多年信任,要考虑一下半夜打宫门惊动太后可行不可行?
见老太太眼巴巴盼着,袁夫人沉吟:“已经去请太医,明儿一早再告诉的好,这会儿,”她舍不得的看一眼怀璞,毅然起身:“请老太太守着,我去见他祖父,祖父必然的护着他,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长呆。”
“那你赶紧去!”老太太嚷着,手还往外面一指,这是为孩子着了急才这个样,袁夫人自己刚才也不比老太太好到哪里,就扯上袁怀瑜:“咱们去见祖父去,也让祖父保佑保佑你。”袁怀瑜回身对床上看看,很想守着袁怀璞,但家里今天的乱是他头回见,他到底还小,大人说话他要听,就跟着出去。
袁夫人一离开,老太太就压低嗓音叫宝珠:“去问问好孙婿,这事儿难道不就去告诉太后?”宝珠体谅祖母心情,就按她说的办,先让她宽宽心怀,不要跟着病才好,宝珠就出去。
宝珠一离开,老太太叫来跟的人,也是压低嗓音:“去找孔管家,让他快马去告诉老侯爷,了不得了,我的孙子出了事,请老侯爷拿个主张!”
老太太是真的急了,年老的人经不起儿孙有事,方方面面全想到。
没半个时辰,把南安侯府惊动,老侯爷听过,想到阮家有个秘方药,又让人去阮家打门,阮家慌里慌张,又去董家找一个积年的老妈妈,她家有医生底子,看好过几个孩子的病,这又把董家惊动,街上已经宵禁,一堆的人又把巡逻的人惊动,巡逻的那个认得袁训,当值走不开,回公事房叫自己的家人来看,又把公事房的人全惊动。
再加太医是打门叫起来,这一片街道上乱成一团。
……
月色下,宝珠悄步往儿子正房后面去,那里有三间房,门外守着跟袁训的两个小子,年纪不大,在二门里常出入。
见宝珠过来,小子无声无息行礼,悄悄回道:“爷在问跟哥儿的人。”宝珠就不去打扰,凑到门上去听。
里面,烛火明亮,袁训面沉如水,负手而立,在他面前跪着的,是怀璞的奶妈之一,今天跟到镇南王府里去的其中一个。
奶妈抽泣着:“小爷是我的指望,不敢不尽心。吃什么喝什么,都是自己先尝过。在王府里,我一步不离的跟着,还有跟小爷的小子们,也是没离开过。先是玩呢,后来渴了,喂了一碗水,我自己喝过,才敢给他喝。晚饭前吃一回奶,晚饭在船上同小王爷吃,临回来的时候,宫里给寿姑娘送果子,寿姑娘说饱了不想吃,果子又只有一个,给了瑜哥儿,小爷见到,和瑜哥儿争,寿姑娘就让瑜哥儿让着,小爷就吃了,后来进家门说饿,又要了一碗蒸得嫩嫩的点心,忠婆亲手做亲手送来,然后就不舒服上来……”
房中有纸张响,宝珠从门缝里去看,见袁训手握一张纸,上面画着五、六个……衣裳样子。
宝相花下面是如意纹。
竹子花色的式样,又衬着几点瑞草。
……
“这几件衣裳,有哪一个今天抱过怀璞,或是离他近?”
奶妈认一认,指出来三个。
放下纸张,袁训面色更沉,缓缓又问道:“镇南王府的家人都是一式一样的衣裳,有没有不是他们府中的人,今天和二公子说过话?”
奶妈仔细的回想,又回了几个。袁训这就无话,打发她出来。宝珠避开到房后,不让她看到自己,见袁训在里面叫袁怀璞的小子进去,宝珠在窗下又听上一回。
梆打三更后,月凉如水,把春暖都浸润进去。袁训把今天跟袁怀璞和袁怀瑜的人都问过还不罢休,又让叫跟香姐儿和加福的人来,想这些人或多或少的见过接近袁怀璞的人,房门打开,宝珠披一身月光出现在那里。
“舅祖父和亲戚们过来,等着见你。”宝珠柔声。
夫妻对视一眼,袁训几步过来,把宝珠抱到怀中。“信不信我,要是有人犯坏,我决不放过他!”
低而恳切的语声在耳边萦绕,宽阔而坚强的胸膛一如既往,宝珠把面颊贴上去,低低地道:“信你,有你在,再没有人敢犯坏的!”
“嗯,”袁训深深的应上一声,搂着宝珠往前面来。宝珠悄悄的在他肩膀上面往后看,桌上那几张纸笺,在烛光下还能看到衣裳式样,独没有人的面容。
表兄是个有心人,也为孩子们花足心思。
宝珠攀上他的肩头,坚定不移:“怀璞是你的儿子,他就不会有事!”袁训微勾嘴角,从刚才到现在,他不曾有一个笑容。只有这一会儿,在妻子全然信任的语声中,袁训有一丝丝的松快,也更增加他浓浓的责任。
……
老侯等人算是至亲,都在袁怀璞房里,见袁训过来,默默见礼,道一声:“我再看看儿子。”走到怀璞床前,见他看着很痛苦,又叫不出来,袁训心痛还是如让绞动般,扯动他的每一寸肌肤。
转身要走,加福叫住他:“爹爹,我不要睡,我要守着二哥。”加福小脸儿晶莹,闪动的全是关切,袁训蹲下身子,向女儿小面庞亲亲,心想孩子们手足情深,到困了自然睡去,就道一个好字。
又亲亲香姐儿,向守着的祖母拜了一拜,不用再说什么,以袁训此时心情也说不出什么,袁夫人不在这里,带着袁怀瑜在丈夫影像前祈祷,袁训也没有问,母亲横竖是为孩子们才不在这里,出来交待宝珠:“祖母和孩子们全熬着,亲戚们也过来,准备好夜宵送来。”
宝珠答应,袁训也不愿意离怀璞太远,请老侯等人往怀璞的对间里来,这不算是怀璞的正经书房,但收拾出来案几,有书,给怀璞晚上写字,不用再去书房的麻烦,这样一个地方。
丫头们视人数,早摆好足够的椅子,袁训请客人们坐下,扫视一圈,见到老侯面容消瘦,也半夜的往这里来;靖远老侯阮梁明的父亲也有年纪,半夜里应该是现起来。余下的,阮梁明新代尚书一职,袁训去看过他,亲眼见到忙碌异常,也在这里。
又有阮小二满面愤慨,董仲现拧眉苦思,钟氏兄弟一个不少……袁训叹上一声:“劳动亲戚们,现在也没功夫说劳动,”
小二一挺身子插话:“啰嗦话不要说!你就说吧,这是谁干的!我找他去!”
有什么在袁训眉头跳上一跳,袁训凝眸,一言不发。
阮梁明喝住小二:“商议事情,你不要跳脚。”揣摩着袁训面容,猜测道:“没有证据?”
袁训眼神跳上一跳,垂下面容。
老侯眯起眼睛:“是不方便说吧?”
袁训轻轻呼一口气,一开口就含悲忍痛口吻:“以后,我当心就是。”
“你的官职一天不放,一天有人盯着你!”靖远老侯阮大老人双指一并,指住地上同时出声,一针见血语声犀利。
南安侯钟恒沛谨慎地道:“这与官职有什么关系?我倒是觉得,与宫里有关系。”
袁训立即看他一眼,南安老侯沉下脸,斥责道:“噤声!”钟侯爷闭上嘴。
为说话严密,窗户是紧闭着的。但仍然有风进来,烛火半明半灭的,好似各人心情。
老侯缓慢地语声,把各人的心思拢到一处。
“不过是有人盯上你,有人盯上你,不过是眼红你,看你不顺眼睛。但拿孩子下手,这事情平生我最不齿!公事上不成,闹到别人私宅里,平生我最憎恶!”
“所以,原因不必细究,不过就是那些个原因。还他一击,才最要紧。”
……。
大早上,太后就看出加寿不痛快。
用过早饭,英敏殿下去读书,加寿坐在太后膝下,已经在学针指,拿个小绣花针扎来扎去,太后帮她看着。
淑妃来请安,太后移宫后,淑妃封太妃,单独住一个宫院,每天来看太后。见殿室中静谧,太上皇向窗下,自己打棋谱,太后含笑和加寿说着什么,加寿把发髻摇动着,淑妃道:“寿姐儿你再摇啊,头发就散开。”
太后让她坐,向淑妃道:“她闹别扭。”
淑妃笑盈盈打趣:“长公主出嫁,太后膝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加寿,你为什么还有别扭?”
加寿和淑妃熟悉,不掩饰的嘟起嘴儿。
太后笑叹:“正是瑞庆出嫁,加寿想她,一早上起来,见外面花开得好,我都听到她嚷着,让瑞庆同她看花,见没有人,估计那会儿就不喜欢。等梳上头,瑞庆没出嫁,是她给加寿梳头,今天没有公主,加寿一个早上把发髻摇散两回,你见到的,这是第三回,”
给加寿拢拢头发,太后安慰她:“别再摇了,再摇姑姑今天也不能回来帮你梳。”加寿扁着嘴儿,委委屈屈:“今天不能去看姑姑吗?”
淑妃让她逗乐:“看你,小脸儿上屈着呢,真让人心疼,但今天怎么去看呢?”抬眸向太后笑:“公主昨天刚离宫,今天太后就打发这小钦差去看,镇南王府更知道太后您舍不得。”
太后忍俊不禁,笑过又感叹:“我还真是舍不得,但也没法子,能留下她在我身边一辈子,我早就留下。”
这话把太上皇逗乐,让加寿过去,见她脑袋上是一个尽显可爱的双丫髻,现在有一边让她晃得摇摇欲坠。
太上皇温和地道:“加寿啊,你算着日子,到第三天,姑姑就来。”加寿自己小手扒拉下发髻,道:“可是,我的头发等不到三天不是?”
小小声问:“真个的,不能今天去看姑姑?”
太上皇大乐:“你的头发不能等?那你别梳了,乱着当个蓬头小鬼吧,明天太后看大戏,你就是现成的一个小鬼。”
加寿走回来,小脸儿苦上来,落在太后和淑妃眼中,更是要笑话她。看上去殿中一派安宁,任保缩头缩脑走进来。
太后奇怪:“你今天这鬼鬼祟祟的,你要做什么?”
“回太后,忠毅侯府昨天半夜里请太医,”任保都不敢大声回话。太后闻听,果然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加寿也立即忘记她的发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淑妃忙问:“是为谁夜里请医生?”
任保嗫嚅下,外面有人回话:“忠毅侯进见。”太后急上来:“宣!”这就无心说话,大大小小等在这里。
见袁训进来,太后不等他叩拜,就问:“谁病了?”又猜得没边没际:“莫不是,宝珠又有了?”加寿转嗔为喜,太上皇离得远,却犀利看出袁训没有喜色,果然,袁训回道:“不敢不来回太后,怀璞病了。”
太后惊得一哆嗦,对着袁训面上半信半疑看看,忽然大惊失色,痛泪交加:“来人,备车,我要去看看!”
太上皇让太后吓一跳,放下棋谱走过来道:“病了看太医就是,”又问袁训:“什么病,太医怎么说?”一面把太后握到手上,更吃一惊:“手冰冷的,”往外就道:“传太医!”任保飞奔出去。
又骂袁训:“都是你跑来添乱,吓到太后你担得起!”袁训还没有请罪,太后泣泪涟涟,一刹时,她就直了眼睛:“病了,他病了!这可怎么办,他病的呀,要花好些的钱,他病的睡在那里,哭也哭不出来,”
太上皇这一惊非同小可,瞬间明白太后想到的是那他从没见过的袁国舅。太上皇什么也顾不得,不管这里还有袁训和淑妃,把太后搂到手臂里,柔声道:“有太医呢,你别担心,没银子送去,”
喝命人:“赏忠毅侯!”宫人们飞快按说的取来赏赐,袁训接过,见太后更加的不好,她无力支撑再站,踉跄着后退。太上皇上了年纪,扶不住她,就扶她坐下,太后紧攥住他的手,大哭起来:“我要去看他,我的弟弟,我的怀璞,”
她胡乱大哭着,把加寿也吓得哭起来:“呜呜,我要看弟弟,套车,我要出宫回家去,”宫殿里乱成一团,淑妃见到也伤心,太上皇大骂太医还不来时,太医飞奔而至,给太后扎几针,太后神智回来,就叫袁训到面前,抱住他又大哭:“他在这里,带我去看!”
这就急急备车,淑妃跟去,太上皇也跟去,袁训飞马先回家中,再次大开中门,只有袁夫人迎出来,说宝珠和老太太守着一步也没有动,太后说办得对,宫车直进去,再进二门,在怀袁怀璞院门外停下来。
太后泪痕满面,步子匆匆,太上皇和任保架着她,进去见到袁怀璞沉沉睡去,宝珠说比昨天好很多,太后还是出来哭上一回,又和袁训一样,把跟袁怀璞的人全叫过来审上一个遍,跟袁怀瑜跟袁怀璞的奶妈,全是太后自己挑选,按回袁训的话,如实的回给太后。
……
皇后正在宫中疑惑,她才收到消息:“太后宫中急召太医?太后又出宫去袁家?这是谁病了?”
“太上皇也去了袁家,说起来,太上皇对太后娘娘是真情意,如今是太后要怎么样,太上皇就怎么样,”
皇后不悦上来,心想这最后添的几句实在没意思,不是扎人心吗?
她本来要往太后宫中去看,走到一半有人回说太后出宫,皇后想没道理我还跟去袁家,平白的添袁家荣耀,宫车返回,和贴身宫女们寻思这事。
正说着,见有人回:“柳廉来见娘娘。”皇后才说宣,见柳廉狂奔过来。皇后大怒,她正窝着太上皇和太后情意深厚,而她和皇上没有的无名火,又有满腔对太后眷顾袁家的鄙夷,认为去多了不合适,正是任何一个小事都能触怒她的时候,见到她自认为得力的柳廉没形象的进来,怒道:“你是大街上叫花子吗?路也不走了!”
“扑通!”
柳廉就地跪倒,奔势太急,跪得一声脆响不说,还就地往前滑出去好几步,上气不接下气,根本不管皇后在生气,急得脸色都变掉:“不好!不,不好,”
皇后这一气非同小可,骂道:“撵了出去!”
“袁家二公子让人下了毒,说是娘娘您所为!”柳廉情急之下,狠吸一口气,把气吸匀足,话从嗓子眼里冲出。
皇后眨巴几下眼睫,没听懂,仍是怒不可遏指住柳廉,两个太监外面进来,架起柳廉往外拖时,皇后明白过来,见柳廉拼命对自己使眼色,再想想他说的话,“噗”,一股子凉气从头冒到脚底心,皇后呆若木鸡。
随后,咆哮声起:“他袁家竟然敢诬蔑本宫!”
殿外,一个宫女蹑手蹑脚走开。
……
一个时辰后,宫门上走来一个人,他形容潇洒,也是生得不错的人。宫门上侍卫和他打声招呼:“欧阳大人又去看娘娘?”
欧阳保回上一声,大模大样进去。
容妃见到他过来,嘴角上勾,忍不住有笑容模样。让欧阳保坐近些,容妃低而喜悦地道:“你给袁家的孩子用的什么?”
“真他娘的难下手!袁家每一个孩子都是几个小子丫头跟着,每人两个奶妈子瞅着,是个苍蝇也飞不过去。幸好,我早就知道,也知道他们爱玩打仗爱乱跑,我把那东西放在帕子里,迎着风走在他前面,帕子在手里展开,他从后面过来,不吸一鼻子,也全沾脸上,姐姐还记得吗?那年上京前,那草药,我用的是那个,太医也查不出来。”
容妃赞赏的看着他,低低地道:“皇后宫里传话过来,说娘娘大怒,她呀,”容妃得色上来:“乱了方寸,以前她就有这样的病根儿,在太子府上就犯过几回,性子上来不顾什么,粗使宫女没费事就听到她大骂袁家,弟弟呀,咱们这一回办得恰是时候。”
欧阳保也觉得进行顺利,回顾一下昨天,甚至代皇后惋惜:“她也太心急,这就给袁家寿姑娘两个人,寿姑娘还小,不用猜也知道,那两个人要占上风。我都亲耳听到他们管吃管喝,又为献殷勤,让人往宫里取吃的,寿姑娘面前去哄她喜欢,”
容妃扑哧一乐:“你知道吗?柳廉那奴才来回话,说回家前最后吃的,是娘娘宫里给的果子。”欧阳保笑道:“我知道!那是远路运来的,烂了一大半,最后进上的只有二十个不到,娘娘宫里送去没几个,这位娘娘,这主意打的,又要买好袁加寿,又想挟制她不是?”
“这就吃力不落好。”容妃乐得格格笑了两声。
等都收起笑时,容妃若有所思,欧阳保啧啧嘴,探询的问道:“那这好处,分给王恩大人一份?”
“他会感激我吗?”容妃昂一昂下巴。
欧阳保转转眼珠子:“姐姐,咱们想好的是这好处分给他,他才肯盟誓一心向着姐姐!那草药害不死人,但长久不解开,对人有影响。眼看袁家和中宫这就要打起来,找个人上门去当好人正是时候,一举,收伏袁家,太后也就在握了不是?姐姐你以后在宫里有太后撑腰,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还是不明白啊,怎么就不是你自己上门?让袁家感谢咱们家?”容妃没好气。邀功的事情便宜外人,容妃不痛快。
欧阳保掀掀眼皮子:“姐姐应该明白才是,只怕忠毅侯不是好蒙的,要是他起疑心,这不是谁上门谁就是做贼的!等我且看看,他要是感激王恩,下一回再这样,我就自己上前去。”举起两个手指:“凡事儿两全其美才好。”
容妃哼上一声:“好吧,依你。”
姐弟俩个又说上一回话,又有宫女传话过来,说皇后在宫里又骂上一回,容妃把弟弟夸了又夸,欧阳保满面春风出宫门,并不回家。
他的姐姐在宫里为妃,家中父子们全打起精神。闲的时候,不是会朋友,就是认识新知己。想到昨天新认得的几个人住的不远,邀他们出来吃饭正好。认认方向,往那客栈走去。
……
“喝,你不喝我就孙子,”几个人醉醺醺地把臂走着,有一个人忽然跳到路中间,大喝一声:“我我,我是谁来着?”
“你是祖宗!”又一个人满面酒气走上来,对着他脸上看看:“祖宗,没到清明呢,你出来打算方谁?”
余下的人拍手大乐:“讨酒喝的。”
“走,我,请客,咱们…。喝酒去!”又一个人掏口袋。欧阳保从最后面露出脸,一个高个子把他挡住,他舌头也是大的:“我,我不去了,我得回家…。回家,你们知道吗?”
“回个屁家!我们答应你,我们听你欧阳大人的,你跟我们喝酒去!”
几只手往欧阳保脸上伸,欧阳保一一拨拉开,道边儿上有棵树,双手一抱跟死狗似的:“我不走,你们去喝,算我帐上,明天……明天咱们接着喝!”
那几个人拉不动他,又酒多了,原地呆不住,只想到处乱走,把欧阳保丢下,他们散开。一刻钟后,欧阳保放开树,对着树下面一通的乱吐,再抬头,自语道:“这就好多了,这群孙子们,找你们喝酒是说话的,喝那么多,话也不能说。”
和他们换个方向走,刚吐过,风一吹,觉得头晕,一只手捧着头,一只手扶着墙,见夜深人静只有明月,正想说幽静,脚底下多出一块黑影。
骤然的,刚才还只有自己的影子,现在多出来一大块,还在月光下蠕动个不停,把欧阳保吓得腿心一寒,原地僵直,嘴里念叨着:“没到清明没到清明,”小心翼翼扭回身看,一块黑布当头罩下,后脑挨上一击,顿时不省人事。
在他后面的人月光下露出面容,浓眉大眼,野性十足,是袁家的贼出身小子天豹。
天豹嘀咕:“晕了的好,咱们走着。”用黑布袋把欧阳保套严实,从小巷子过一条短街,停着马车,车夫一身旧衣,听到脚步声,把盖在脸上的破草帽推开,关安露出面容。
关安点一点头,眼神询问。
天豹点一点头,和布袋子上车。
马车驶动,往春夜深处去。
……
欧阳保做了一个梦,他浑身骨头疼,手里又啃着大骨头。那骨头香的,全是油,鼻子闻的全是油味儿。
他就找怎么这么多油,找着找着,发现他啃的是自己骨头。手露出白骨,一动就哗哗的响。
“啊!”
尖叫一声,欧阳保睁开眼。这一看不得了,他人在哪里?
一口大锅里,锅里全是油。脚踩着锅底子,锅底子滚烫的上来。“娘呀!”慌手慌脚就往锅外面爬,从灶台往地上就跳,再回身看时,不由得魂飞魄散。
一口大灶,有多大?那灶上锅他呆在里面,刚才跟洗澡似的。
灶里面,黑烟滚滚烧着火,锅里面,全是油。欧阳保衣上是油,落到地上溅一地油。正抖衣瑟瑟,心想这是到了哪里,这是要油炸活人不是?
见四只蹄子到了面前。
那决定不是脚。
左边的露出黑毛,脚分两丫,是个牛蹄子模样。右边的露出黄毛,脚分丫也不是五个,反正不是人脚。
按说动物是四只脚,这两个只有两只。
欧阳保就抬头看,这一看,大叫一声,差点又晕过去。一左一右两个…。左边的顶着个黑牛头,右边的顶着个马脑袋,脸长长的,马眼睛瞪得死死的,欧阳保再也不敢看,和衣颤抖着,趴在地上只是呻吟:“我在哪里,”
“赏罚司!你怎么敢跑出来,今天帮你去罪过,油炸过你就干净了,重新做人!”天雷似的嗓音,每一个字都让欧阳保胆战心惊,更害怕一分。
身子一空,牛头马面把他抬起,对着灶台走去。
油炸?
活人?
没见过,但炸老了的油炸鬼黑乎乎的面目全非是见过的。欧阳保痛叫不止:“饶了我,饶了我吧,”
牛头马面停下来,马面又喝问他,嗓子有点儿捏,反正欧阳保现在也听不出来。马面低喝:“你有罪隐瞒,怎么能不炸!”
欧阳保脑子混混沌沌,跟着他的话走,大叫:“我不瞒,我实说,别炸我啊!”
牛头道:“这真是为难啊,要是你肯认罪,也能抵消罪业。但世人全是伪善的,还是炸一炸更痛快!”
“我说我全说!”欧阳保再次大叫。
嗓音穿过墙,隔壁是坐着两个人。一个人面容英俊似日光,虽在夜晚在烛光下,也似能照亮房。
忠毅侯袁训。
另一个人姿势比他懒,没骨头似的堆在椅子上,面容侧着,星眉剑目,不是别人,是丁忧在家的柳至大人。
两个人屏气凝神听着传过来的话。
“我进京前,有个女人说怀我的孩子,要让我家里闹,我把她毒死。”
“还有!”
“我姐姐为争宠,给贤妃娘娘下药,让昭嫔误服,昭嫔那几天生病,吃下去后一直身子不好,天冷就吐血,是药不按君臣落下病根。”
柳至竖起一根手指,对着墙点上几点,低而清晰的道:“就是他!”袁训看过来,听隔壁欧阳保又叫:“忠毅侯的儿子,是我下的药!”
袁训绷紧嘴唇,面容不可遏制的抽动几下。
隔壁又问出来几件,牛头再次厉喝:“你不下油锅炸,就得重回人间洗清罪孽。害人的,想法子解救……”
“有,那药在我书房架子上蝈蝈葫芦里,我救他,本来就要救他,”
“你这害人的人,还想过救人吗?”
“这是我姐姐的计,要收伏袁家,本来就打算去救他,让……”
袁训眼皮子又跳几跳,柳至也坐直身子,把面容绷紧。
两个人静静坐着,直到房门让轻敲,一个牛头探进来。牛头取下,露出关安面容,轻声道:“送他走?”
袁训点一点头,这是早就说过的。
关安不太情愿:“解药还在他手里。”
柳至走过去,对关安轻声说上几句,关安有点儿眉开笑模样,转身又出去。有脚步声轻轻走过,柳至没往门外看,袁训也没往门外看,两个人静静坐上一会儿,柳至默然起身,手中握一把钥匙,对着袁训摇上几摇后,低低道:“走吧。”
半个时辰后,袁训出现在家中。见灯火通明,就知道太后和太上皇还没有走。快步去儿子房中看,果然见到太后一动不动,和自己出门前一样,还坐在怀璞床前。
旁边几个小床上,睡着袁怀瑜,加寿、加禄和加福,还有小王爷萧战也在这里。
孩子们小面容稚气细嫩,更把太后的憔悴感伤衬得十成十。她不错眼睛的盯着怀璞,像是怕自己哪怕眨下眼睛,孙子就再不能见到。
她的身后,是太上皇,把一只手放在太后肩头,太后抬一只手与他相握,正在低低倾诉。
“走的时候,我对他说,姐姐要走了,赶集市给你买药,还买糖,今天回不来,明天也回不来,那集市大,去得好些天,回来好些天,你别想我……”
静静的月夜,儿子的病床,太后的念旧,让袁训的泪水夺眶而出,生出不忍打断太后的心思,原地站住。
“他像是知道我要走,就到处的找,家里穷,找不出来什么好的,就他身上一件单衣裳补丁最少,他脱下来给了我,让我穿着再出门,我说不好,他一定不答应,眼看着又要喘上来,我娘让我穿着吧,我想以后做个念想也好,再说家里收一笔银子,当时看不少。我出门告诉我的娘,给弟弟做一身新衣裳吧,别让他寒酸,我娘答应我,我才出的家门……”
太上皇关切地劝解:“啊,那你过年过节,给他多烧几身新衣裳。”
太后像没有听到,停上一会儿,又道:“我好运道,能到养父母家里。我一年到头做活,母亲许我收一部分钱,做为我的私房。我存下一两银子,就去道口儿寻老兵。我见到老兵,我说老兵啊,我家住哪里哪里,你帮我带回家去吧。老兵就帮我带去,回家后我好喜欢,母亲见我喜欢,就不拦着,说常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只是别让拐子拐走。”
袁训听到这里,更是无声垂泪。
他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但他享受父亲留下来的照顾山海般深。见太后情深意重在这里思念未谋面的父亲,见太上皇真情流露在这里陪伴太后,袁训再是钢铁般意志,也泪水泉涌。
话语,溪水般在房中继续流动。
太后轻轻叹气:“我年年请老兵帮我送钱,却年年收不到回信,我想寄的钱太少,我娘都不够盘缠,不过我不要她来看我,只要带个口信儿,对我说弟弟好不好就行。我还是往道口儿上等老兵,过上好几年,等到最早走的老兵。他还认得我,他说姑娘啊,银子还你,你说的那地方没有这家子人啊,”
后面的事情太上皇知道,柔声道:“不是收了你离家的钱,他们搬了家吗?”
“是啊,搬了家,娶了亲,有了忠毅侯,能到我面前,又生下这几个好孩子,我才能放心,可怀璞怎么就病了?”
太后悲悲切切哭起来:“加寿加禄加福全是好的,可怀璞是男孩子啊,加寿加禄加福都不能病,何况是怀璞呢,”
见她哭得伤心,袁训走上前去跪下:“太后,您上了年纪,太上皇也上了年纪,不能守在这里熬,您不想着自己,也要为太上皇想想,请回宫歇息,或在这里歇息。”
太后见到他,又爱又怜,抚摸着袁训面庞,反过来安慰袁训:“你别担心,会好的,怀璞前天还管我要吃的,我备下来,等他来吃。”
袁训再三的劝着,把太后和太上皇才劝走。这时候回宫又要重打宫门,宝珠收拾的有地方,请太后和太上皇歇息,袁训把孩子们看上一回,和衣在外面榻上睡下。
他能体谅太后不回宫的心情,因为他不守着,他心里也过不去。
见月色沉静,袁训想起心思。
他会明天上公堂把欧阳保告下,去宫里把欧阳容告下吗?
不不,袁训面生寒光,他让这起子人折腾了,他还没有折腾他们呢!
倒不是袁训只想私了,是公堂上分几步走,他全知道。再来他是私刑逼供,欧阳保要是骨头重硬起来,说受刑不过说出来的,袁训想虽有太后护着,这官司要打到哪一天去。
他恨不能今天就还回去,而且关安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私刑过重,现在就不能告他。不然反过来,欧阳家要把自己给告进去。
还有解药,明天才能到手。明天到手后,再想怎么料理那起子人不迟。慢慢想着,直到天色微白,袁训才稍微的打个盹儿。
……
欧阳老爷子一早,是让家人叫醒。
“老爷不好了,三爷让人打了。”
老大人出去一看,不由得眼前一黑。这哪是让人打了,这分明是仇人见面才下这样的手。
儿子欧阳保昏迷不醒,脸上让打得像猪头,四肢全折断。据家人说,是一早在门外发现的他。
欧阳老大人暴跳如雷,让人赶紧请太医,又要往宫里去见容妃。太医到天亮也没有来,问问原因,欧阳老大人想自己早知道的不是,忠毅侯家的二公子得病,好的太医全让太后带到袁家,据说昨夜都没回来,跟长驻似的。
这就让人去袁家请太医,天色又亮,今天不上朝,欧阳老大人急命备轿,出门往宫里来。
出门都没有十步,就在他们自己家门外,见一个人顶面走来。他走得横冲直撞,抢到前面轿夫怀里,他也有力气,撞得轿子都一晃,前轿夫后轿夫一起后退,轿子轰地一声,歪到墙壁上。
欧阳大人还没有骂,来人破口大骂:“瞎了眼的,你没看到我有孝吗?你敢撞我……”下面污方秽语都不能听。
欧阳大人气得从轿子里出来,人家骂,他也回骂不是,才骂上一句,那个人冲过来,狠狠给他一下子,轿夫大叫家里人快出来,那个人也大叫一声:“有人欺负我,这是野人,跟我的,出来几个!”
哄然一声,他叫出来十几个人,出来就手持棍棒,认认欧阳家大门:“是这家,胆大敢撞我家爷,进去打!”
柳至带着人,直冲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