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皆为安胎

马车行以一路由着司徒的嘱咐,求稳不求快。楼明傲由始至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手撑额抵着车内的小案怔

怔出神。以往还会用小眼神兜一圈某位只顾埋头看书的木头,今时,目光瞪着眼前的车内的帷帐不动一寸,好

吧,楼明傲指天说大实话——她怕了。

这一回她算什么,知情不报?!瞒孕不说?!站在她的立场上,那个吃人不眨眼的明佑山庄,就算她有比常人

多一个胆,也不敢借着此事耀武扬威。小事惊天动地,大事收起尾巴做人,此乃她楼明傲。

一眼看穿司徒似乎对她的隐瞒不报煞有些看法,由始至终不出一个字。刚钻进来时,只二字“安胎”一出口就

惊得楼明傲瞬间闭嘴扭头寻着帷帐发愣。好在她是脑子聪颖,反应灵敏,借着发愣充傻,倒也挡回去司徒准备

了一车的责难。司徒见她一脸心虚的模样,倒也忍了不发,回头继续钻研手下的书目。

自景州回来,便忍着不说,满门心思直铺在尽力处理积压的公务上,只等着处理干净了再同她好好谈论一番。

不想她还真是一刻也闲不住,三天不到的功夫就由着京城乱窜,晌午商定罢最后一件棘手的事端,就随着杨归

的轿子一路出来寻他们的身影。彦府自是拜访过了,茶馆酒家一个不落,连着红馆青楼都让杨归上去寻摸了番

,终是在这皇觉寺门口堵了个正着。

马车由着官道一路北进,直穿过了几条马尾胡同,一头绕进了太平仓胡同。车里闷热,楼明傲忍不住掀了窗帷

的一角,向外打量着,只觉得这家院宅府墙极高,好比大狱的院墙一般给人以压抑的气势。

这一路沿着高墙走了好久,马车终于停稳了,杨归自外间禀了一声,就掀了帷幕。楼明傲忍着不惊,原来这高

墙宅院就是自己名下的园子!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身边司徒面色不动的弯身下车,落车时一甩裙袍,仰头

定定望着院门的方向,怔了片刻,淡定之余亦掺了那么丝看不穿的情绪。本已抬步迈出去,方想起身后傻傻愣

坐在车里的女人,对着已候在一侧的璃儿使了个眼色。璃儿忙掀了车帷,满眼关切的看上稳坐里端的楼明傲

:“主母,下车了。”

楼明傲由璃儿扶下车时,院门已由里端的门童推开,连着管家一行人鱼贯而出,排成一列给司徒夫妇二人行礼

楼明傲由着悬于门屏上的匾额望过去,镶金红漆的灰制挂匾锃光发亮倒像是新挂上去的,“豫园”二字落落大

方,尽显风骨。

管家走于司徒身前,卑躬屈膝言了几句大致情况。司徒听了只一点头,出言吩咐:“我先去祠堂间看看,差两

个手脚伶俐的丫头领着夫人先去房里歇息。”言罢即由着管家领路直入院内。

楼明傲只觉得司徒远入了这园子就全然不顾自己的存在了,好在她眼下也期望那男人少些关注自己一些。身前

迎上来几个丫头,领头的丫头只看了面色就知道是个厉害的主,见了楼明傲,倒也不卑不亢,贝齿轻启,言辞

利落:“夫人还不熟悉园子吧,由婢身先引您回院子,往后有的是光景熟悉。”

楼明傲一点头,便随上她们的步子。路上行得极慢,倒也熟悉了园内的构造,大致分为三路,中路正北面阔三

间,大殿面阔五间,前出丹墀,后殿寝间面阔五间。只引路的丫头说中路尚未修缮连着大殿正屋乃至后殿后寝

都还是封着的。

中路是封阻的,一路便也只能由东路入进众人所住的东配殿。

东配殿连着三套院落都是通的,其实亦可以算得上一所小园子,只是于这府院宏壮构造复杂的豫园来说,便是

园中小园了。倒也看出来这所园中园是重新修缮翻新过的,由外至内皆比一路经过的其他院子看着光鲜许多。

楼明傲这时想起来,于景州逛彦府时司徒说予她的是比彦宅还大三倍的院落,并不是海口。可是如今看起来,

这哪是一个大宅院,说它是个小皇宫都不为过。

东偏殿连着的三套院子,一套是楼明傲的寝院,一套分做了司徒看书待客的书院,另一处则由杨回杨归一众住

下。园内其余的侍从皆是住在东路的后罩房。

屋里刚住人,自是免不了前后忙络,之前跟随了一路的丫头们倒是帮着璃儿等人前后打理着,只看打理得差不

多了皆由那个引头的丫头领着退了下去。等到楼明傲想到要问她的称呼时,人已由东配殿退了出去。楼明傲以

一个大字型倒在床榻上,这床垫极软,倒是同她东院的瑶石木软榻不相上下,这会儿直愣愣的盯着床顶吊着满

满的吉祥如意绣品,暗道这设计装缮的人倒是费了不少的小心思。扭头打量着收拾衣橱的璃儿:“刚司徒远说

什么了?祠堂?!”

璃儿转了个身子,继续道:“主上是个念旧的,似乎无论住哪间宅,都少不了制备间祠堂。我猜啊…主上准是

个孝子呢。”

“他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少年不幸,童年悲惨。”楼明傲以着她对司徒多日的理解,诚然道,“要不,怎么一脸

不近人情,好比天下人都欠他的样子。”

说话间,司徒正由窗前转了个身子迎上,楼明傲见状忙闭嘴,翻了个身子,贴到床内侧假寐。随着司徒的脚步

近上,这屋内俨然安静了几分,甚至感应不到璃儿什么时候悄着步子就出去了。满屋的空气僵硬下来,心下长

叹口气,乖乖转了身子磨磨蹭蹭坐起,瞪着那抹身影,运气出声:“相公,这园子真不错啊,就是大了点,比

山庄还多出几套园子,别说子孙三代,五代都有得住了。”

“楼明傲。”司徒远满目厉色突然打断了她,正言道,“我要你听着,司徒远造下的那些孽定会由自己担着负

着,绝不累及日后的子孙。”

暮色渐浓,冷意更甚。

楼明傲重重眨了双目,掩不住的失望:“你…怎么就全知道了呢?”

屋内一下下安静了,只余沙漏的声音,司徒几步走上,落座于榻头,目光复杂落于她小腹间,仍不住扬了眉

:“你真当我是木讷觉察不出?!再者…温步卿不是哑巴。”

楼明傲水漾眼眸一转,露出三两份愠色,嘴中嘟囔着:“他可是拿了我十两银子答应封口的。”

眼眸中闪过丝狡笑,司徒亦道:“我给了他五十两。”

“奸商!”楼明傲自唇中狠狠迸出两个字。

“无奸不商。”司徒随着一点头,“还不是你的说法?!”

“好吧,算我扔石子砸了自己的脚。”楼明傲摆明了一脸认输的模样,大有几分可爱清透,“只是你…是什么

时候知道的?!”

“船上的时候。”司徒应着,一手轻轻悬在楼明傲小腹间,小心翼翼贴着却不敢触,“你说…有多小呢。”

楼明傲见状,倒也大方,一股脑躺回了被窝,拉着司徒的腕子一同落在小腹上,轻轻附上那丝温暖:“估摸着

只相公一个手指头的大小,或者更小。”

“这么小。”司徒惊叹了一声,眼中满是好奇。

楼明傲看着这般的司徒,竟怀疑眼前这男人真的是生养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吗?!再一想到船上三日司徒莫名

的惶恐不安,温柔体贴之处亦显了笨拙,忍不住笑道:“原来你船上三日不眠竟是因为这个?!”

司徒本想随意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只是看着楼明傲一脸认真,终归是坦诚道:“我那几日紧张。”

楼明傲一手撑着榻,起身忍俊不禁道:“比我还紧张?!”

司徒落在她腰间的手忍不住一颤道:“我们…入住豫园,一来是这胎养在庄中自是养不住的。”此言不假,倒

也是陈景落提了回娘家养胎一语惊醒司徒远这个梦中人,思来想去,这招是最稳最妥。

楼明傲只玩着司徒罗袖上的把扣,他的话大也只是由脑中过一下,不留任何痕迹。

司徒顿了顿,见这般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人还真是少有,边收了袖子道:“二来我总归要任职,倒也近了不少

。”

楼明傲皱着额头,扯着某人袖子不放:“我怎么觉着我们在逃难啊。”

“差不多。”司徒忍不住冷笑了道,眼中寒意更甚,“这是…逃人。”

“你当初买下这园子…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吗?”楼明傲说话时倒也认真几分,想起之前那次,司徒问自己

有孕的事,恐怕那个时候他便着手在京中制备园子了吧。原来他那时的释然,是出于紧张,而非其他。虽说是

虚惊一场,但也是多少坚定了他的想法。为了孩子,也为了日后,这园子是不得不制备的。

司徒不答,只凑到她耳边道:“还记得那几家铺子吗?闲闷的时候自可以去打理几番,只是…由个踏实的人陪

。”

“杨回!”楼明傲忙道。

“不够。”司徒远就知道定能从她口中听到那两个字,一手攥了她的腕子,细细滑滑,把玩在手中正合适,“

明儿给你差个嬷嬷,总归身边要跟个有经验的。”

想起嬷嬷,就是她楼明傲的噩梦,打小受着嬷嬷们的约束,自是知道那种女人比母亲还要繁琐,翻了个身子俯

上司徒远,忍不住撒娇道:“嬷嬷就算了吧,我日里最经不住那些教养嬷嬷使唤嬷嬷之类…”

“不行也得行。”司徒远再一正色,“只这事由不得你。”

“真是…何苦怀个孩子找罪受呢?!”忍不住碎碎念了道。

司徒由她身下抽出压麻的半个胳膊,丢上去一个眼色:“说什么?!”

“没。”歪了嘴,一闭眼,“我说我饿了。”

翌日清晨,楼明傲本是不想起的,无奈司徒要领那个嬷嬷来给自己问早念安,只得硬着眉头由璃儿穿衣。待走

到外堂间,司徒远已然等了好半时,他身边亦坐了个眉目清朗的老妇人,白了鬓角,只眼中矍铄,人看着也精

练。只这场景太奇特,司徒对老妇人倒不似往日对旁人的冷淡清寞,反是有礼有分寸,由着她临桌坐着,自己

站于其后。

见楼明傲于屏风后走出,老妇人扭头迎上司徒远,面色不动道:“阿豫…这就是你现在的夫人?!”

阿豫?!由着这一声,楼明傲完全把见嬷嬷的怵头抛之脑后,反倒夹添着三两份笑意睨看着司徒远。

司徒远倒也恭恭敬敬,答了声正是,反走到楼明傲身边,低了声音道:“去给嬷嬷行了礼吧,我从来将桂嬷嬷

视为长辈。”

楼明傲倒也不扭扭捏捏,几步走上,对着面前的妇人,按着宫里见长者上位的规矩行了个稽首肃拜。从前侍奉

于宫中,行礼念安倒自也不在话下。眼见得这位桂嬷嬷倒像是大宅院里的嬷嬷,定是个讲究礼数的。虽言主子

给奴才行礼是开天辟地,但司徒言及为长辈,按着尊长的规矩,这礼节必是浅不得的。

桂嬷嬷断未想到这女子竟是个守礼节懂分寸的,之前司徒远还一味谈及这女人多不知轻重劳烦自己日后多担待

几分。只初一打面,印象倒是不错,尤其见这行礼的规格更是符了宫中的标准,平凡人家的女儿能做到这个地

步实属难得。于心底给她加了几分,只面上故作不惊,满脸淡漠,如同女版的司徒远。

司徒远这时看着装模作样的楼明傲,倒也是先惊后暗笑。早已习惯了这女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怕是她的面

具额扇自己都要数不过来了。

“倒是个知礼懂分寸的。”桂嬷嬷出声回了一句,面上仍看不出情绪,起身迎向楼明傲,围着她绕了一圈,样

貌身段尽数瞧在眼中,不轻不淡道:“嗯,算是块好地,这身板看着弱而不娇,是个能生养的。”

此言一出,斗大的汗珠已悬在楼明傲额顶。她算是知道了,这种一做三四十年的老妈妈开口就拣那种尖酸刻薄

的话,绝不留情半分。难为情的抬了眸子,正对上桂嬷嬷的目光,见嬷嬷似乎在等着自己回应,心虚的眉一皱

,“楚楚可怜”道:“谢…嬷嬷夸奖。”此话一出,恨不得由着脚下石板的裂缝钻下去,天知道,夏明初在宫

中随侍的光景,最怕的人反倒不是各位正主小主,而是那一瞪眼即能吓破魂胆的老嬷嬷。

司徒远此刻也并未轻松到哪里去,以面无表情掩了尴尬,握拳咳了咳,回了身即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半盏,

再寻着楼明傲的脸色,被楼明傲狠狠一瞪,故作了无关己事的云淡风轻,转眸再满上半盏继续喝。

桂嬷嬷紧上两步,手掌直由着外裳深入里裳,隔着一层轻衫附上楼明傲腹间的温热,手下轻揉着。楼明傲吓得

不敢动步子,无从抗拒,又不得躲闪,任由腹间温热粗糙的手感麻痹全身每一处紧张的神经。这半刻倒是连司

徒都忍不住端了杯盏直打量着桂嬷嬷的举动。

好半晌,桂嬷嬷终于松了手,掠了眼楼明傲的面色,口中淡道:“有近两个月了吧。”

“一月半多的日子。”楼明傲闷声低言了道。

司徒远愣了半晌,心中大略过了一遭,暗道果真是当日于陋庙之中…面上依然淡定,喝尽了最后一口茶,由着

案台处走上来,只对着桂嬷嬷出言道:“嬷嬷,楼儿就交待给您了。”

司徒从来对她出言不带称呼,往往需要于人前做足面子的时候,都是随意以“明傲”二字带过,今日出离不正

常的于嬷嬷前唤自己什么“楼儿”,浑身一颤,大半晌未揣摩明白。

桂嬷嬷回上司徒一眼,满目厉色皆化为无尽柔意,言语间尽是慈爱:“阿豫,你放心在外做你们男人的大事,

园子里就无需挂着心了,你阿嬷还没老,眼力心力都在。”

司徒含着笑意点了头,随即看了眼楼明傲,难得显了几分柔意,温言:“楼儿,万事要记得交待嬷嬷。”言罢

即旋身而出,抬步间尽显利落。

反倒是落了不明不白的楼明傲心下百转千回琢磨着那个“楼儿”,从前总觉得自己人前装样是道高一尺,没想

今日真见到了魔高一丈,心下既堵闷又不服气,咬了牙嘟嘟囔囔着:“楼儿是谁?我可不认识!”

桂嬷嬷只顾着含笑目视司徒出门的背影,倒没在意楼明傲的喃语,眼中的暖意越发深邃,回了身子看了眼楼明

傲,敛了方才的笑意摇头叹道:“你这丫头真是享福的命。我们豫儿啊,那是礼孝情义皆为重,面上冷淡了些

,从来都是疼人在心里。真不知你这丫头修来的几世福分啊。”

冷面司徒是名声在外的淡漠寡情,眼下竟被称为疼人于心,楼明傲全当笑话一般听着,一面皮笑肉不笑随着一

应,但听桂嬷嬷张口即问:“害喜起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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