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快步冲上峰来,却见山上寂然无声,山门半开,显然已久无人打理。
当即众人心中一沉,冲入院中,迎面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躯倒在地上,周围一圈血泊,四肢露出之处,晦暗发灰,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施戴子急忙奔近俯身将这小小的身躯反过来察看,却见正是他年纪最小的弟子谢佳,当即他心中猛然一痛,颤抖着双手上前将尸身抱起,虽然此时天光大亮,但着手却已经冰凉,显然谢佳早已死去多时了。
这孩子孤苦无依,是他在山下所带回来的流浪孤儿,他十岁上山,在施戴子门下已有二年多光景,施戴子见他聪明伶俐,便日日便盼着打好根基,能学会华山剑法,此时眼见他死在自己眼前,不由得潸然泪下,紧紧抱住了他幼小的身躯。
一边高根明定神观看,却见谢佳咽喉之上有一道短小的剑痕,而且他四肢弯曲,瘫成一团,显然是中了极为高深的掌力折辱之后,才被一剑刺入喉咙而死。
当即他心中一凛,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到江湖之上,有哪门哪派之人,有如此强横的武功和如此狠毒的心肠。
此时他四下望去,在周围察看,只见正气堂前的柱子之上,隐隐有兵刃撞击的痕迹,而门前台阶,也被踏坏了一片,地上丢着半截断剑,显然是华山派制式,他凝视半晌,心中忐忑不安,虽有不详之念。却也不敢开口说出。
而身后众多女弟子心细,此时也早已看见。双手更是瑟瑟发抖,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强行压抑着不好的念头。
一边陆大有眼见几人都往那方向瞧去,不禁立刻飞奔入堂,不多时,便听见陆大有凄惨地大喊一声:“三师兄!”
众人听到他这一喊,急忙朝正气堂方向奔去,却见陆大有早已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堂上正坐一人。面色死灰,胸前插着一柄长剑,正是留在山上的三师兄梁发。
梁发生性淳朴木讷,不喜多言,但为人勤勤恳恳,踏实厚道,在山上人缘最好,当即众人见到他这一死,不由得都复而失声痛哭。一边英白罗和舒奇此时一瘸一拐,拄着一截树枝,也迈步上得山来,见到这般惨状。不由得也放声大哭,脑中似天旋地转,几欲昏倒。
令狐冲目眦欲裂。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他悲伤到了极点。反而沉静下来,上前一抓梁发的四肢。却见他腿骨俱已碎裂,一只臂膀上的肩胛骨,也是松松跨跨,显然已经折断。
他抬起手来,看看自己手掌,见满手是血,那血迹虽然已然紫中带黑,但腥气还在,看来梁发之殁,显然就是这三四天的时候。
他耳中听得哭声一片,心中如火煎熬,猛然拔出长剑,当即便想这仇人若在眼前,非将他的心肝挖将出来,大口嚼碎不可。
举目回望,他蓦然见地上有一道血迹,隐隐约约,十分浅淡,若不是此时血迹已黑得发亮,在这屋中还当真有些看不清楚。
当即他心中一动,提剑便追,却见那道血迹一直从正堂屏风穿过,自正气堂后门走出,曲折弯转,竟然渐渐隐没在了后山之中。
众多女弟子们忙个不停,有的搀扶着英白罗、舒奇等人,有的望着梁发的尸首大哭,高根明抱住梁发的一条大腿,几乎痛不欲生。
唯独施戴子面色郑重,轻轻将弟子的尸首放在桌面之上,一言不发,跟随着令狐冲走了出去。
令狐冲见那道血迹时隐时现,有时却需拂开花树草丛,才得以重现,那人虽然轻功不甚高明,但隐匿踪迹却端地细心,他好几次都险些找错了道路,幸亏施戴子细心,才终于在岩石或者草丛之畔,重新又发现了浅浅的脚印痕迹。
当即施戴子心中暗道,这必是我华山派人物所留下的痕迹,否则这后山道路如此隐秘,外人焉能知晓,但是那地上脚印甚浅,他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是何人所留。
两人一直沿着这踪迹追出数里,便已然到了一处茂盛无比的古木林前,那树林紧贴着山崖,虽不甚大,但林木茂盛,里面黑漆漆一片,黯然无光,令狐冲高声大叫:“我是令狐冲,这里有人吗?”
他见无人回答,又连喊几句,声嘶力竭,几乎要将喉咙都喊的裂了,才听见树林之中,一个微弱的声音迟疑道:“师父……是你吗?”
令狐冲与施戴子乍听得人声,激动得全身一震,施戴子急忙道:“对,是你师傅回来了,我是你四师叔施戴子。”
树林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便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中持着一柄长剑,缓缓的走了出来,正是令狐冲的大弟子支伏宝。
那孩子头发蓬松,面上黑一道白一道,显然受了不少的苦楚,他乍一见得两人,猛然哇一声哭出声来,上前抱住令狐冲,嚎啕不已。
令狐冲抱住他的头,替他拂去几片头顶的枯叶,心中怜惜不已,但他略微擦干眼泪,却不得不逞强道:“伏宝莫哭,师傅回来,现下已然无事,这林中还有什么人没有?”
支伏宝点了点头,吸干了眼泪,回头叫道:“你出来吧,是掌门师傅回来了。”
几人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黄发如金,肤白如雪的小女孩闭着双眼,缓缓从一颗大树后面爬了出来,正是门下最小的女孩陶夭夭,施戴子急忙上前搀她起来,口中道:“夭夭,我是你四师叔啊。”他看着陶夭夭面色肌瘦,显然已是好几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此时闭着双眼,嘴角不住颤抖。两行亮晶晶的眼泪,不住涌出。一时不禁更是百感交集。
陶夭夭不哭不闹,摸索着四师叔的肩膀。随即攀了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便不肯下来。
令狐冲问向支伏宝道:“还有人么?”
支伏宝默然无声,摇了摇头。
此时陶夭夭伏在施戴子身上,突然道:“我师傅……”
施戴子抱着陶夭夭,身形猛然一颤道:“刘师妹在哪里?”
陶夭夭瘪着小嘴哭道:“她领着师兄们先走了,我和伏宝师兄还有谢佳三个人在试剑坪练剑,才晚走了一步。”
令狐冲和施戴子当即心中一宽,两人目光一错。点了点头,便施展轻功,疾向玉女峰另一处隐秘洞穴赶去。
先前齐御风见华山派屡遭骚扰,那思过崖也太过遥远,便在下山之前,便手持长白神剑,硬生生在在玉女峰后山崖边一个隐秘的角落,劈了一个小小的洞穴,以作为不时之需的备份。
这石洞前有岩石阻挡。如同屏风一般,隐藏甚深,是以除了华山派令狐冲、刘语晴等寥寥几位当时在场的人物之外,其余谁也不知。但面积狭小,却也容不下太多人。
两人抱着孩子,赶到山崖之畔。轻轻走了过去,未及进洞。便只见里面一道寒光闪烁,扑面而来。
令狐冲长剑未曾出鞘。随手一拨,一边大叫道:“是我!”
刘语晴惊呼道:“大师兄!”
令狐冲道:“不错,都有谁在里面?”
刘语晴道:“孩子们大半都在……”说着便弯腰走出山洞。
令狐冲见她蓬头垢面,容颜憔悴,显然是受了不少的苦,心中不禁一叹,只见在她身后,华山派二代弟子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有令狐冲和施戴子的弟子见到师父,不禁都放声大哭。
令狐冲见众人陆续走出,山洞之中再无旁人,心中不禁一沉,但略微一顿,却还是问道:“敌人是谁?”
刘语晴艰涩的摇了摇头,说道:“这伙人连夜偷袭,我也不知道是何人,陶钧师弟跑来告诉我之后,我便与梁师兄碰头,便先聚拢了孩子们,赶到这里避难了。”
“梁师兄说他先去寻找夭夭和付宝,再回来与我碰头,谁知一连过了三天,他也没能回来,这两个孩子幸喜无事,那梁师兄……?”刘语晴说到这里,略微一缓,抬起一双眼睛,祈求般的看着令狐冲。
令狐冲语气哽噎,好半天才缓缓吐气道:“三师弟为了掩护这两个孩子逃跑,已经死了。”
刘语晴听得此言,浑身一颤,只觉得天旋地转,便要摔倒,一边施戴子手疾,急忙扶住了刘语晴道:“师妹,暂且节哀。”
刘语晴怔怔发愣,流下两行清泪,不过片刻,便擦干眼泪,咬牙切齿道:“好,等咱们报了这大仇,我再哭不迟。”她口中说着不哭,面色坚毅,可双目之中却又湮得潮湿一片。
几人又说几句,便回转山门,刚走得不出半里,突然间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甚么人?”
他察觉对面草丛之中,传来一人的呼吸之声,显然埋伏着人。
他一声呼喝甫罢,猛然一人顿时起身拱手道:“回禀掌门,我是朝阳峰朱头领门下,知道门中有变,特来此埋伏打探一二。”
令狐冲皱紧了眉头道:“朱文的人呢?怎么却不来见我?他不是号称‘妙算子’么?怎么那些外人上得山来,那些奇门之术、埋伏陷阱却全然不管用了?”
那人走到近前,叹一口气道:“这个我等也实在不知,本来那一夜有着二十多个兄弟巡山,谁知竟然被人不知不觉之中,居然在咱们华山之上中了埋伏,死的七零八落,杨头领也受了重伤,靠着装死,才避过一场祸事。”
令狐冲道:“那你们朝阳峰上的人,就没寻思着过来看看么?”
那人道:“当夜杨头领逃回朝阳峰,朱头领就带人过来了,咱们武艺不行,跟梢偷袭却不在话下,但是等我们来时,却发现那贼子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玉女峰上便是连半点声息也没,朱头领怕其中有诈,便领人回转朝阳峰。谨守门户,派了我们几人。等待掌门回山处置。”
令狐冲双目凝视,看了他半天。觉得他并非撒谎,才叹息一声道:“这也怪不得你们,你且回去,告知朱文、陈逊等人,就说我在玉女峰上等着他们,叫他们快快过来。”
那人领命而去,三人面面相觑,俱不知说些什么,只能领着一群孩子继续向前。未走几步,刘语晴目中一闪,突然恨恨道:“劳德诺,须饶不得这狗贼!”
令狐冲身形一震,回首道:“是劳德诺下的手?是了,除他之外,谁还能如此对玉女峰一草一木如此熟悉。”
施戴子迟疑道:“可是左冷禅已然身死,嵩山派却为何如此,派劳师兄兴师动众。屠戮我华山?”
令狐冲回首看了施戴子一眼,漠然道:“嵩山之上,现下依然有掌派之高手,前番五岳大会。你不觉得缺了什么人么?”
施戴子头脑中蓦然灵光一闪,口中叫道:“是王召!”
令狐冲恨恨道:“不错,此人一身邪气。出手便不留情,又与咱们华山派结下了如此冤仇。若不是他,复又何人?”
他深知东方不败虽然不走正道。但为人光明磊落,绝不能做出此等下作之事,那么偷袭华山派的,便只可能剩下一个嵩山派,算来三日之前,泰山派门下弟子早已经将消息传出,将嵩山派列为死敌,那么嵩山派的行为,便也昭然若揭了。
他长叹一声,想起齐御风曾经劝说他将劳德诺尽早铲除,可自己碍于心软,反而编出了一堆道理,搪塞了过去,未能及时下手,此时想来,当真后悔莫及。
几人回到华山派中,见几位女弟子,已经将梁发、陶钧以及谢佳的尸首并排放好,盖上了白布,此时眼见师弟尸首已经冰凉,心中禁不住又一阵激愤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
过了好半天,朝阳峰上人马已到,他才将众人召集到正气堂中,正襟危坐对着众人道:“我先前鲁莽糊涂,所以才造下今日之祸,导致我华山派死了这么多人,我等要报此深仇大恨,必然要苦练剑法、勤修内功,等到三月之后,邀及同道,同上嵩山,将嵩山派杀得鸡犬不留,一个不剩!”
英白罗、舒奇等人悲愤填膺,都吼道:“杀、杀,将嵩山派铲平,从此江湖除名!”
众人喊声如雷,声震屋瓦,都要立刻冲下山去,与嵩山派决一死战。
当下,令狐冲领着众人,便回到院中,观瞻死者仪容,他看到梁发面色凄然、陶钧悲怆莫名,面色上充满了绝望与愁苦。不由得又是一阵伤感,轻声道:“两位师弟,大师兄回来晚啦,等到他日,大师兄必定手刃恶贼,替你们报仇雪恨!”
他心中又悲又怒,脑门发涨,但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双拳只握得格格直响,尚不自知。
一言说罢,他率先抱起了一具尸身,向门外走去,旁边弟子见他目光茫然,竟似乎看不见周围事物一般,不禁都是心头凄婉万分。
在他之后,施戴子、高根明等人依次小心翼翼的抱起诸人的尸首,跟在令狐冲身后。
众人来到仙掌崖左近一处风水绝佳之处,令狐冲停下步伐,抬头远望,但见群山起伏,苍苍莽莽,黄河渭水如丝如缕,大好河山尽收眼底,当即点了点头。
他放下梁发的尸首,俯身拔剑挖坑,掘了一阵,便暗施紫霞神功,猛然用力,只听啪一声,长剑便寸断而折,他猛然间狂气大发,劈出两掌,轰轰地将面前泥土打实,接着双爪齐出,使劲挖土,立刻便掘出一个大坑。
众人见他如此疯魔之状,都不由得黯然落泪。
未及片刻,只见令狐冲突然仰头朝天,“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接着趴伏在地,放声大哭,一边哭着,一边口中怪模怪调的唱着:“沧海一声笑,涛涛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众人看他神色木然,两眼发直,心中也都剧痛,施戴子、英白罗等人听他所唱,乃是齐御风平时唱惯了的一首歌谣,心情又不禁想起这位生死未卜的好兄弟来,心中一阵担心。
令狐冲一曲唱罢,呆坐了一阵,便轻轻将梁发尸身抱起,搬入坑中,待要掩土而埋,却又于心不忍,直哭了好一阵,才由高根明等人一起动手,将梁发轻轻掩埋。
继而,众人又依次将华山派各人尸首挖坑掩盖,堆了数座新坟,一行人忙了半晌,也不知饥饿疲惫,便坐在坟边,望着四下青松翠柏,默然无声。
一直到月上中天,星斗满天,众人也是丝毫不动,曲非烟一路跟随,忙前忙后,她虽然对梁发等人之死甚为心痛,但毕竟交往不深,哭了一阵,便也不那么伤心了。
此时她见到众人面色严峻,谁也不说一句话,心中不由得想到,这华山之上,现下还应该有一人生死不明,怎么这么多人,竟然无一人想到?
她眼梢一抬,正要出口发问,突然见到令狐冲痴痴呆呆,平时脸上的笑容皆然消失,只是那么漠然的望着山下,那眼神便与她自己思念齐御风时别无二致,她心中陡然一酸,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