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燊打来电话的时候, 陈千瑶正在与同事一起对一件越窑青釉海棠碗进行断代研究,有人走进保管瓷器的地方对她说:“千瑶,你的电话, 打到办公室来了。”
四年前刚来博物馆, 陈千瑶就被分配到陶瓷研究部, 她的办公室在楼下。下楼时, 陈千瑶心里惴惴不安, 她猜测大约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又或许是上大学的弟弟这个月生活费又早早花光了。在电话前,她稳了稳心神才拿起话筒, 说了声:“喂,你好, 我是陈千瑶。”
电话那端静默了几秒钟, 陈千瑶又“喂”了一声, 然后她听到了曾经眷恋无比的声音:“千瑶,我是宋南燊。”
宋南燊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润低沉, 从电话线彼端的千里之外传过来,如暮鼓晨钟一般轰开了陈千瑶尘封的记忆,她震了震,又迅速平静下来,说:“嗯, 有事?”
宋南燊说:“哦, 没事, 只是想问候一下, 你...都好吗?”
“都不错。”陈千瑶听起来似乎愉悦:“你呢?”
“我?也挺好。”
说是问候, 原来真的就只是问候,宋南燊简单的问了几句就挂了电话。陈千瑶回到瓷器保管室时, 仍恍然如梦。她的同事朝她笑:“刚才曹研究员来了,他也赞成这件是唐中宗时期的越窑瓷。”陈千瑶走过去,恍惚的点点头,她拿起那盏海棠碗,清澈的釉色仿佛能融在阳光里,隔着塑胶手套仍感觉得到瓷器凉凉的温润,这是一千年的时光,凝结在手中。
陈千瑶长舒一口气,缓缓地定下心神,一千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宋南燊挂了电话,走到窗边,窗外是艳阳下鳞次栉比的高楼,他想起那个官梁县城,矮矮的楼房,杂乱无章的街道,匆忙奔走的行人。直到离开官梁县的时候,他才想起,陈千瑶是官梁县人,当初他妈妈扣下了陈千瑶的档案,把她分配回的也是原籍的官梁中学。
当车飞速而过,那挂着官梁中学四个字的匾额滑过眼底时,宋南燊想,有时候令人费解的宿命就像一张逃不脱的网子,明明是一个遥远的毫无关联的地方,却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于是,他给陈千瑶打了四年来的唯一一个电话,他想问问,官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年四季的气候如何,人热情吗,饮食容不容易习惯。可当听到陈千瑶声音的那一刻,宋南燊决定什么都不问了,既然不再有交集,打扰已变成一种罪过。
天边的云在窗前一幢高楼上投下阴影,宋南燊叹了口气,又回到办公桌边。
中秋的时候,中心小学给每个老师都发了月饼,五个一盒,用白色油纸包着,放在简陋的红色盒子里,有股淡而甜腻的香气。白茶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打开盒子尝了一个,是百果月饼,陷是甜中带咸的味道,里面点缀着冬瓜条和青红丝。很久没有吃过这个味道,白茶饶有兴致的吃完了一整个。拍拍手上的月饼渣,闲闲正趴在脚边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白茶笑起来,探手去摸闲闲柔软的毛,问:“闲闲也想吃月饼?”
闲闲是一只不大的猫,被食堂里的厨子们放养着,夜里捉捉老鼠。白茶某次经过时,拿吃的逗弄它,从此它便跟住白茶了。白茶觉得自己疑似偷了食堂的猫,非常不好意思,主动找厨子们坦白时,他们很大度:“没事,白老师喜欢就拿去养好了,我们随便再找一只来好了。”
白茶欢喜的接受了猫咪,在成长的某个阶段,她也曾经动过养小宠物的念头,无奈白夫人对猫狗的毛都过敏,而乌龟之类的白茶又不喜欢,从此放弃这个想法。小楠家有一只猫,通体雪白,眼睛一蓝一绿,小楠说是纯种波斯猫。那只猫总是懒洋洋的晒太阳,好像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
白茶观察自己的猫,花花的皮毛,大概是那种最普通的猫。她的猫也爱在阳光下睡觉,但清醒时偶然会带着深沉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一副有大智慧的样子,《庄子》里说的“大智闲闲”,白茶便叫它闲闲。
白茶掰了点月饼给闲闲,闲闲闻了闻,低下小脑袋开始舔。闲闲可爱的样子让白茶心里一软,她又摸了摸闲闲毛茸茸的脑袋,转身开始备课。
课文内容是王维一首有名的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如此的应景让白茶觉得想笑之余又生出几分慨然,从小读到大的诗此时才真正品出韵味。
惆怅间,宿舍外有人敲门:“白老师,有电话找你。”白茶匆忙赶到门房,白君守又是相同的抱怨:“小妹,电话离你宿舍怎么那么远?”
白君守几次打来电话第一句话都是这个问题,白茶已经习惯了,“嗯”了一声问:“哥,我晚上打电话给奶奶,你怎么不在家?”
“哦,我有应酬。”
“今天中秋,你怎么不好好在家陪奶奶,整天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应酬。”
白君守很委屈:“是正经应酬,宋南燊和宋北良都在呢。”
白茶怔了怔,白君守问:“小妹,中秋有没有月饼吃啊?”
“有埃”白茶说:“那种苏式的百果月饼,哥,你记得吧?你小时候挺喜欢吃的。”
白君守想了一下才模糊的记起这种月饼,焦黄色的面皮上印着圆形的红色印章模样的字,有的是花好月圆,有的是佳节快乐。吃了几个中秋之后,这种月饼就被广式月饼替代了,白君守沉默了片刻,说:“小妹,要是太辛苦就回来。”
白茶不明白-白君守怎么突然就又提起这话,便笑道:“知道了。”
白君守仿佛失了兴致,嘱咐了几句就草草挂了电话。
回到饭局,桌上的人走了几个,剩下的都是熟稔的。白君守也没问那几个人为什么走了,坐在桌上喝了口杯中的红酒,又埋头猛吃了几大口菜。旁边有人看出他的不愉快,取笑道:“白少,这又是在哪个妹妹那里受气了?怕是中秋你没陪人家,人家生气咯。”
白君守一言不发的只是吃菜,胡乱吃了一气,扔下筷子又开始垂头喝闷酒。宋北良看他这个样子,说:“嗳,白君守,怎么回事啊,你?”说完,看白君守没有反应,又把玻璃转桌上的月饼转到他跟前:“来,吃个月饼,今天中秋,好好过个节。”
晶莹的燕窝冰皮月饼盛在剔透的琉璃盘中,自有一种骄矜奢侈的气度。白君守看了一眼,忽然转向左边的宋南燊:“你吃过苏式的那种百果月饼没有?”
宋南燊一愣,点头:“原来在江南的时候吃过,怎么?”白君守夹了一个月饼,笑了笑:“我小妹今年中秋吃的也是那种百果月饼,话说也有些年头没见过那样的月饼了。”
旁的人不知白君守的意思,都噤口不言,只有宋南燊和宋北良同时变了脸色。白君守又笑:“我小妹...嗨,真不值。”
不值什么?什么不值?没人敢问,席面上安静下来,主位上的三人,白君守似笑非笑而更显阴沉,宋南燊已是脸色极差,倒是宋北良显得平静些,抿了一小口酒,说:“也许白茶自己不这么想。”
宋南燊看了眼宋北良,目光中带着惊诧与不解,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和嫉妒。白君守靠在椅背上,拿出一根烟,点燃:“她当然不这么想,只是我替她不值,这个憨丫头。”
说话间,白君守锋利的目光似不经意划过宋南燊。宋南燊低头无言,唯有心中涩然苦叹,在白家人眼里,他已被烙上罪人两个字,然而是是非非,前尘后事,他辩不得,亦已不需辩。
宋北良拍拍白君守的肩:“行了,白茶可不憨,她在做什么她自己心里有数。”
“又不是你妹,你当然说的轻松。”白君守把宋北良的手拂开,“我小妹为什么沦落到自我放逐,哼哼,我明白。”
白君守很少这么文艺腔,桌上的人都奇异的看着他。只有宋南燊和宋北良各自沉思,宋南燊动了动嘴唇,却被宋北良抢了先:“君守,你这么说,我可要替白茶不值了。”
白君守单边眉毛一扬,想反驳,宋北良半开玩笑的又笑道:“咱们思想境界不够高,但你可别看低了白茶。”
白君守被噎得偃旗息鼓,支吾了几声又闷头喝酒。宋南燊抬眼看了看宋北良,这是白茶愿意听到的吧,他有些悲哀,无论如何,总还是有人真的明白她,尽管这个人不是自己。
小插曲很快过去,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回家的路上,宋南燊开车,宋北良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兄弟俩一路都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个红灯前,宋北良忽然说:“哥,我想...抽个时间去看看白茶。”宋南燊转过头定定的看着宋北良,良久,宋北良喊了声:“哥...”
宋南燊似被惊醒一般,愣怔了一瞬,点点头:“哦,去吧。”
红灯闪烁了几下变成绿灯,宋南燊踩下油门,顺着车流往前行驶。街道两边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往日看见这样的景色,宋北良总是气定神闲的,今晚却少了份安逸,多了点人在红尘身不由己的疼痛。
“北良。”宋南燊抿了抿嘴角,忽然问:“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放弃?”
宋北良怔了怔,说:“也不是没想过...”
但却做不到而已。
宋南燊说:“嗯,我明白。”
第二天,基金的高层开会一直忙到中午。回到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文件,宋北良看了看时间,估摸着白茶应该刚吃完中饭,便拿起电话打过去。
宋北良把握的刚刚好,白茶的确刚从食堂出来,正准备回宿舍休息,门房隔着操场喊:“白老师,电话。”
白茶奇怪是谁中午找她,接起电话,那边说:“白茶...我是宋北良。”
白茶上了一上午课,声音有些嘶哑:“哦,北良哥?”
宋北良顿了顿,说:“没有影响你休息吧?”
“没有。”白茶笑:“我刚吃完饭。”
“嗯,白茶,”宋北良说:“在那边还习惯吗?”
“挺好的呀,这里风景特别好,气候特别宜人。”白茶连用好几个特别:“我的学生也特别可爱,我在这里很好的。”
白茶似乎是怕他不信,顿了顿,又说:“北良哥,你放心吧,我真的很好。”
宋北良微微笑着:“那就好。”
聊了几句花田坝的风土人情,宋北良问:“下午有课么?”
“有,两节音乐课。”
“中午休息一下,多喝点水。”宋北良说:“白茶,需要什么就说,我们给你寄过去。要是觉得辛苦...就多打电话来。”
白茶大大的一怔,心底涌出一股暖流,温暖的她几乎要哭,她掩饰的咳了两声,说:“知道啦,北良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宋北良一笑,又嘱咐了两句才挂上电话。
秘书拿着一摞文件敲门进来,惊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宋总正望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流淌着温柔缱绻的笑意,那笑意似能入人肺腑,让人感同身受。
秘书暗自啧啧称奇,忽然想起平日里办公室女同事评价宋总时说的,这个男人若不是完全的无情,就必然是绝对的痴情。
这是席绢小说里的一句话,她想,用在宋总身上还真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