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相许恰如《华山畿》(下)

到了ICU外面, 白茶听见嘤嘤的抽泣,抬起头就看见宋妈妈靠在宋南燊的身上,泪眼婆娑的望着ICU里的宋北良。

一见到白茶, 宋妈妈面上就极力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连眼角都在抖动, 白茶被惊得伫足在原地, 听到她一字一顿的说:“北良为什么要认识你?”

简单的几个字却裹挟着浓浓的恨意, 白茶垂下眼,这样的宋夫人,头发凌乱, 倍显老态,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白君守大步上前扶住白茶, 这才发现白茶浑身都在簌簌发抖, 他揽紧了白茶, 低声说:“小妹,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白茶摇了摇头, 撑着一股力气走到ICU的玻璃窗外,看见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宋北良,她忽然生出勇气,脑海中想起那首《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 棺木为侬开。

无非就是这样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生与死的距离更远了, 而她现在只不过是下定决心陪着他好好活下去而已。

白茶闭了闭眼,忍住即将掉下的泪, 转头对仍旧抽泣的宋妈妈说:“阿姨,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宋妈妈突然死死攥住白茶的手腕,歇斯底里的低声吼道:“啊?!你说,对不起能让我儿子醒过来?对不起能让我儿子腿好起来?还是,你的一声对不起,就能当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啊,你说啊!”

毫无防备之下,手腕处传来疼痛,白茶蹙了蹙眉,转眼,手背上的针孔又渗出血来,把绷带洇红了一片。宋南燊伸出手指用力摁住白茶手背绷带下固定的棉花,白茶下意识把手往后一缩,宋南燊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干脆牵住她的手,又对宋妈妈说:“妈,要是北良醒过来,看到你们这个样子,他不会高兴的。”

话音一落,宋妈妈怔了怔,又呜咽:“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我的北良?”

“妈。”宋南燊说:“我也希望里面躺的是我。”

宋妈妈仿佛像被刺了一刀,脸上浮现崩溃的表情,反身抱住宋南燊,嚎啕大哭:“你们,你们一个两个,是想我死吗?”

白茶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宋南燊的手上,而他只是用力的握住白茶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宋妈妈。

这是里面的北良最牵挂的两个人,而他,不能让他失望。

突然,ICU里不知什么仪器发出尖锐的“滴滴”声,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旁的小护士大声喊起来:“医生,医生!”

几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急匆匆的从走廊另一端赶过来,ICU的门被打开,里面一片忙乱。没多久,几人就推着宋北良的病床往手术室走。一名医生走过来对宋南燊说:“大少,我们马上就给二少做第二次手术。”

宋南燊嘴唇翕动了几下,艰难的发出声音:“那麻烦了。”

宋妈妈抓住医生的袖口,急切的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语言,只是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词语:“医生,医生,医生...”

医生安抚的拍了拍宋妈妈的手:“宋夫人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手术做了很久,外面的红灯一直亮着。白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靠在白君守的怀里,一直仰着头看着红灯,其实很多次,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身体太虚弱了,要眨好几下眼才能重新看见眼前的事物。

旁边的丁小海固执的握着白茶的手,轻声的问:“白老师,宋叔叔要醒了吗?”

白茶说:“是啊。”

“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吧?”

“嗯,我们一起。”

丁小海皱了皱眉,抬手往白茶的手上呵气:“白老师,你的手好冷。”

白茶拢了拢披肩,朝丁小海微微笑了笑。白君守隐忍的低低叫了一声:“小妹。”

白茶摇摇头:“哥,我不要紧。我现在怎么可能离开?”

白君守看着面色平静的白茶,她收起了倔强的表情,可骨子里还是那个脑子一根筋的丫头。他转脸看向对面低头沉思的宋南燊,究竟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开场的,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又要怎么收场?

他深深叹了口气,难道真的因为他小妹长的太美,所以上天才让她的情路格外坎坷?

直到把所有人的耐心几乎耗尽,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了。

宋北良很快被推回ICU,一脸疲倦的医生向宋南燊解释:“手术情况很好,二少的腿至少是保住了,但因为伤的太重,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我们才能再安排第三次手术。”

最顶尖的骨科医生和外科医生都在第一时间从千里之外赶来,马不停蹄的又为宋北良的手术操心,宋南燊只能说:“谢谢。”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大少,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就算手术成功,二少以后也不可能完全恢复,肯定会留下...”

宋南燊黯然:“我明白。”

医生站在宋南燊背后,沉默了片刻,掉头离开了。有些伤痛并不是话语能够安慰的。

不多的几个人被允许进入ICU,白茶体力已经完全垮掉了,可说什么也不愿回病房,白君守只好让徐行简看着她,而她昏昏沉沉的坐在ICU外面的长椅上。

回到ICU之后,宋北良短暂的醒来,围着的人都激动的看着他,他的目光转了一圈,眼中逐渐变得焦急。宋妈妈拉着他的手问:“北良,你找什么?”

宋北良没法说话,便把目光看向宋南燊,迫切的看着他,宋南燊微一沉吟,便说:“我马上去叫白茶。”

白茶在混沌中被推醒,睁开眼,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她听见宋南燊说:“白茶,北良醒了。”

白茶猛的站起身,太过用力之下双膝软的厉害,旁边立刻有人搀住她,她说:“带我去。”

模模糊糊中,白茶感觉从头到脚被穿上防尘服,又有人给她戴上口罩。宋南燊把她扶到ICU里,她睁开眼,宋北良正定定的看着她。

也许是麻药的劲过了,宋北良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在忍受巨大的疼痛。白茶走过去,轻轻把他额头上的汗擦掉,说:“北良哥,我没事。”

宋北良似松了口气,白茶的眼泪打湿了口罩边缘,潮湿的感觉几乎要让她窒息。宋北良伸手摸索着握住白茶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白茶抬手擦掉眼泪,甚至笑了笑:“好,我不哭。”

宋北良看着白茶,她的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可终究是没有再落下,她一笑的时候,眼尾如常般妩媚的往上挑了挑。

宋北良吃力的抬起手,白茶不明所以,靠近他问:“北良哥?”

宋北良的手指抚过白茶眉心的朱砂痣,他似安心的叹了口气,慢慢阖上了眼睛。

“白茶。”

出了ICU,宋南燊叫住白茶,白茶透过眼泪的浮光看着他,他有和宋北良相似的眉,此刻紧紧皱着,好像也在忍受莫大痛楚。白茶很恍惚:“嗯?”

“好好打针,好好吃饭。”宋南燊说的很慢:“今天你也看见了,北良醒过来,还需要你陪他。”

白茶点头:“好。”

回到病房,白君守说带丁小海出去买玩具。白茶躺在病床上,果然温顺的任由护士摆布,乖乖的吃药打点滴,小护士很高兴,低着头一边费力的找血管扎针一边说:“白小姐,这样才乖啊,好好配合治疗才能快点好。你看你,脸色这么差,像你这样的大美女,一定要好好保养的。白小姐,你长的可真漂亮,我们大家都说...”

小护士絮絮叨叨哄人的口吻很可爱,而白茶沉默的听着,偶尔笑一笑。

正挂点滴时,徐行简风风火火拎着一个大保温桶进来:“白茶,这是我家老阿姨炖的灵芝鸡汤,你尝尝。”

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醇厚的鸡汤味飘出来,徐行简从橱柜里找出碗,麻利的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把汤从桶里倒出来。

看见徐行简小心翼翼的端着汤碗走近床前,一旁的小护士站起身接过碗:“我来吧。”

徐行简愣了愣,把碗交给小护士:“哦,很烫,小心点。”

白茶嘴里又苦又干,喉咙里的像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的埂着,热汤喝下去,不仅完全辨别不出味道,还一个劲往上反,但她还是喝了整整一碗。喝完汤,护士收走了汤碗。

白茶看着一旁不知为何怔忡不语的徐行简,问:“徐大哥,你吃晚饭了没?”

“哦。”徐行简似在沉思中被惊醒,眼神闪了闪:“吃过了,喝完汤了?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白茶靠在又软又大的靠枕上,摇了摇头,轻轻舒了口气,说:“徐大哥,你脸色不好,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了。”

“嗨。”徐行简摆了摆手,准备从衣袋里掏烟,看到白茶,手又迅速的折回:“我跟南燊、北良从穿开裆裤那时候起就在一起玩,虽然和君守认识不算太久,那也是过命的交情。他们的事那还不跟我自己的事一样?”

白茶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接触多了,她发现徐行简一点也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纨绔不羁或是风流潇洒,而是有些憨直。

白茶笑了笑:“你和南燊哥、北良哥从小是在江南一起长大的吧?”

“是啊,我比南燊小两岁,比北良大一岁。我们住一个大院里,经常一起玩。按我妈的话说,我三个人把大院折腾的鸡飞狗跳,所到之处,人人自危。”徐行简眯了眯眼睛,笑起来:“那时候,南燊最沉稳,每次我跟北良把人家窗子砸了,把别人养在院子里的鸟放走,都是南燊最后出面道歉。北良最调皮,小主意一个接一个,皮起来你都恨不得咬他两口才解恨。”

白茶想象了一下,摇头:“完全想不出来北良哥小时候这么调皮。”

徐行简说:“从来都是大人说向西,北良一定往东,大人说向左,北良一定往右。我们大院里有一个景观湖,不大,湖边上有些石头,每次大人都不让我们翻栏杆在石头上玩。北良偏不听,有一次中午趁着大家睡觉,一个人偷偷翻过栏杆。等我和南燊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石头上,膝盖磕破了,半条腿上全是血。我和南燊吓坏了,这小子还跟没事人似的朝我们显摆,还是我和南燊轮流背着他去医务室上药。为这事,我和南燊狠狠打了他一顿。这小子犟起来没边,被他爸打,被我们打,从来一滴眼泪都不掉。”

白茶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徐行简说:“白茶,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北良是个很坚强的人,不管什么事,我这个做兄弟的都相信他一定能挺过去。你...照顾好自己,别让他担心。”

“我明白。”白茶抬起眼,眼中水润润的:“我真的明白,谢谢你,徐大哥。”

徐行简出了病房的门,缓缓步至走廊的窗边,窗外月色正好,如水的月光照在窗台上。他从衣袋里掏出烟盒。

淡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他的思绪也像这样飘飘悠悠,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以为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一年,宋父升职,即将离开江南。

南燊刚刚高考完,北良准备上高一,他也被他家老头逼到青海去当兵。临行前一晚,他们在学校拐角的小餐馆背着大人喝酒,三个人都是一边为了未知的前途磨拳搓掌的兴奋着,一边又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惆怅着。

他们喝着酒聊到深夜,聊往事,聊前尘,什么都聊遍了,最后聊起女人。自古江南出美女,他们学校漂亮女孩不少,肌骨里都浸透着水乡的温婉。那时的他们正值青春,少年鲜衣怒马,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仗着不俗的家世与人品,等闲的女孩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品评起美女来,也极为苛刻。

那样张扬与骄傲的三个少年,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遇上一个女子,脸若桃花,眉似弯月,而他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恨不能挖出心放在她面前,唯恐错待了她。偏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急躁夹缠在里面,整个人随着她的笑靥、随着她的眼泪,起起落落,时冷时热。

这样的卑微,是爱吧?

从小就有贴上来的女孩,看得多了,难免有些厌倦。周围也很多例子,他们这样的人,事事如意,偏婚姻大事往往不尽人意。所以厌倦之外,还有淡淡的认命。

曾经有人对他说,徐少,你就可劲折腾吧,你只是没有碰上那个能克你的,到时候,要你生还是死,还不是人家一句话。

他嗤笑,行,那我等着啊。

心里也有一点好奇,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又会是谁?

原来真的有,可,如果,他能选择,这一世,他宁愿从来碰不到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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