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走得四平八稳。
小鱼怕走快了颠着我的伤,就限制了车速,要车夫专挑平坦的大路稳稳地走。又怕我坐车太多累着了,就每天限制了赶路的时间。晚走早歇,三步一停,五步一靠,没半点赶路的意思。
沿途各个府衙,听说我这皇上驾前的大红人飞羽大将军来了,自然是一路迎来送往,吃吃喝喝,不厌其烦。
等终于走到京城的时候,都快进腊月了。
回到我那京城里的豪华府第正好是晚上,大门口灯火通明。管家早得到消息领着两排家丁立在门口恭敬行礼。院子里,下人们更是跪成了黑压压一大片。
我二话不说,直接奔后面卧房。丫鬟仆妇如林大的,早早收拾好了床铺,准备好了洗澡水和换洗的衣服。一大堆人在院子里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出,仿佛接神一样。
我已经累得不行,只好让小鱼伺候了我洗澡。搓背的时候,被热气一熏差点睡在浴桶里,被他一声声在耳边叫魂似的给喊醒了。
擦干净了身子上床,屋里烧了地龙,十分暖和,锦绣被褥松软舒适,贴在身上棉棉柔柔的。我垫了枕头靠在床头上,小鱼拿了干布坐在床头帮我擦。我闭上眼养神,脑子里空空如野。
从边陲小镇回到繁花的都城,从与草木相依到被人围在中央。这样的变化,恍如隔世。
外头有管家派了小厮隔着门问要不要上夜宵。小鱼问我想不想吃,我坐了一天车,着实没有胃口。本想说不吃了,但想想小鱼路脸上也没吃多少东西,就吩咐下去做些上来。
等着的时候,我让小鱼去洗澡,告诉他以后就睡我外间屋里的床上,我的事都由他贴身伺候……小鱼挺高兴的。一会儿洗好了回来,夜宵也到了,小鱼伸手要扶我起来吃。
我忙摆手,“小鱼,我是让他们做了给你吃的,我吃不下,不吃了。”
“将军!”小鱼皱起眉头,很有些要生气的样子。“今天在车上你就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多少也要吃点,否则伤了胃,明天你更没胃口。”小鱼说得一脸认真,好像他很了解我的胃似的。“我端过来喂你吃!”小鱼转身。
我笑他,“拉倒吧,不就是吃几口东西么,我又不是要死的人。喂什么喂!”我随口说了就要翻身睡下。
小鱼的身体僵住了,慢慢转过身来,“将军,”小鱼的声音有点哑,“小鱼求将军以后别老说什么要死不要死的话行吗!……小鱼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将军!……”他的声音哽住了,我能感受到他眼中欲滴的泪。
我慢慢转身望他,他垂手站在床头,侧着光,咬着唇,泪盈于睫。
他在努力忍住泪水。
我正了脸色,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床沿上,“小鱼,将军答应你,以后不再说死啊活的话。”我看到他的脸色微微松懈。“不过小鱼也要答应将军,以后不可以动不动就哭了。行吗?”
小鱼不说话,收回了眼泪,脸有点红,很温顺地点点头起身走开了。
端了汤羹过来服侍我吃下,顺便他也把自己的晚饭补上。
吃饱喝足,我漱了口转身躺好。小鱼拉下帐子,吹熄了灯出去。
黑暗中,听着外间小鱼走动上床的声音,我又想起了竹儿。
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我就在小鱼和一大堆下人的伺候下起了床,梳洗妥当用早饭。
早饭很丰盛,七个碟子八个碗的端上来,五颜六色的摆了一桌子,放眼望去,倒也算得上样样精致,各个新鲜。管家亲自拿着筷子,端着小碟站在桌子边上为我布菜。我是半点胃口都没有,他夹过来三筷子,我都吃不下一筷子。
就这样,我一个人坐在桌前勉勉强强地吃着,管家一脸严肃地忙着,周围一圈随时等候吩咐的下人屏息静气静悄悄地站着,一屋子人把个饭吃得跟过堂似的肃穆。
我很久不这样吃饭了,多少都有些不习惯。一顿饭吃下来,吃了半个时辰,却没弄清楚自己吃饱没吃饱。
吃过饭,太阳正好上了屋檐,在管家的安排下,一堆人又前呼后拥地来到前厅落座。
成群的下人早被管事的召集过来,分门别类地站好,等着给我请安。
不知道按了什么阵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插着,一排排的一队队的、黑压压站了一院子,期待又紧张地等着听我训话。
我穿着一身家常服装,里里外外都是贡品绸缎所制,戴了个掐金丝镶美玉的水貂皮帽子,裹了厚厚地雪狐皮袍子,怀里抱了青瓷提梁手炉,脚上是软底鹿皮矮靴,坐在正厅门廊下的太师椅里,从头到脚一身富贵,正好供人景仰膜拜。
虽然睡了一夜,但感觉比坐车还累,全身上下哪都痛。
管家想让我训话,我强打精神,摆摆手,让管家代讲。
管家想让我知道他治家有方能力不俗。得了我的指示,立即站到台阶前,清清嗓子,开始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表衷心、立规矩,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规矩,一套一套的。什么地下不许有半个树叶,窗台上不许有一指头灰……大门上的要机灵,二门上的要勤快……。我听得头直痛,也不知道这么多规矩,到底是立给下人做的,还是立给我听的。
我只觉得如果他这些规矩真管用,还用得着今天非要当着我的面来念?
可见不是什么管用的规矩。
算来我在这府里住的时间屈指可数。反正这管家连同这府邸都是陛下他赏给我的,我从来没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也就由着管家他们折腾。只要别闹出格,我都不管。
趁着管家狐假虎威指手画脚口沫横飞的当口,我仔细看看下面众人。发现竟没几个能叫上名字的。这也怪了,三军将士,十几万的人,有职务的不下七八千人,我巡营的时候,随口都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说得出他们的家乡。……怎么自己府里这二百多号人,就叫不出几个名字来呢。
罢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认吧。
回京第三天,终于等到了圣旨。叫我去宫里,御书房说话。
收拾了心情,打点好仪表,坐了车到宫门口。换了软轿,到御书房门外。门口通报了,让我进去。
低头走进门,穿过外间,到里间门内,跪下行礼:“臣风天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平平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
立刻有人端来椅子放在我旁边。
“都下去。”轻轻一句话,原来屋子里伺候的人顷刻退得一干二净。
坐下,抬头看他,他正在书案上埋头写着什么,没有停笔的意思。他的脸颊消瘦了许多,眉头紧锁。我看在眼里,心里止不住的怜惜。
一炷香的功夫,他写完了,把写好的东西收在一边。抬起头来看我。
几个月了?从两军阵前的远远凝望,到现在的隔桌相对,仿佛经历了几千年,轮回了多少世。内心里,我是期盼着这一刻的,而同时,我又惧怕这一刻的到来。
我静静地望他,心潮起伏。
他静静地望我,目光深邃。
“风大将军的伤可全好了?”关切温暖的声音。
然而只这一句话,我便被活活抽干了全身的血,下了阿鼻地狱,死无全尸,万劫不复!
他叫我——“风大将军!”
“风大将军!”不是我的陛下对我的称呼!那是当朝皇帝对臣子的称呼。我的陛下之前都是叫我“阿行”的。
今天,他居然叫我“风大将军!”,他居然就这样用一个皇帝对臣子的称呼把彼此推开。
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眼睁睁看着我与他之间的距离。
仿佛能听到声音,我和他虽然还在同一个屋子里,却仿佛已经隔开了万里之遥。
我与他之间,立起了一道墙。坚冰一样,看似无形却触手可及,看似无为却让人遍体生寒。
我看得清他龙袍上的每个鳞片,而我和他的心却已经远隔天涯。
我深深地吸气,努力咽下满口苦涩,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陛下可是在怪怨臣么?”
“朕没有怪怨任何人,”他别开眼,不看我,声音轻飘飘的,不是往日的从容。
“陛下唤臣来,不是因为臣辜负了圣恩么?”我死盯着他,我不甘心。
“朕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他的目光转过来,匆匆在我脸上扫过,立刻转开。
“臣的伤,已经都长好了。……只是左臂损了经脉,拿不得重物,今后再不能上马提枪。”我淡淡地说,不带一丝伤感,心里已经接受了事实。
他的目光迅速转到我脸上,不再转开。我迎着他的目光,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缓缓起身,上前一步,掀起袍服跪倒在地,“臣请陛下,恩准臣辞去大将军职务,闭门休养。”我退一步,是不是,就可以化解你的担心。我退两步,是不是,你就可以彻底安心?!
他霍然而起,绕过龙书案,来到我面前,蹲□,双手抓住我的肩头低吼:“阿行!”声若哀兽,肝胆俱裂。
被那力道带动,我抬起头望他。
眼中他的剑眉星目,模糊不清,双肩上他的手臂,抖个不停。
下一刻,他拥我入怀,将我紧紧搂住。我伏在他肩头,闭上眼睛。呼吸间是他的气息,耳畔,是他的心跳。我紧紧紧紧环抱他的腰身,我拚尽全力收紧手臂,却觉得怎么收,都收不紧。
许久,我抬起头,望进他的双眼,“就这样吧,这样,对你我都好。”我吸口气,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眼底的绝望。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对上我的眼,我看见他的脸上也是泪,他的眸中,也是彻骨的痛:“阿行,是我亏欠了你。”他的唇在抖,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有如叹息。
我只有苦笑,“别说了,这话我不爱听。”不是第一次听了,听一次,伤心一次。越听越伤心。想问你什么时候才能不亏欠我呢?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歉意。
他见我这样,也只好收拾心情,拉我起来,一起去旁边的榻上座了。捏了我的手臂肩头问我那里还痛不痛,是不是还在用药。穿得暖不暖和,下人们伺候得可还尽心……
我一一答了,让他放心。
他本想留我下来一起用膳,皇太后那边却刚巧派人传了话叫他过去。我本来也没心情跟他吃饭,就告辞出来。
也不坐轿,也不提灯,一个人,就着夜色,沿着宫墙间幽静笔直的青砖路,慢慢地往外走,慢慢地想。
十年的回忆,璨若星河。
眼前浮现的,都是他的样子:凌波诗会上的,武举考场上的,朝堂宝座上的,杀场战马上的,……
袁瑭,袁龙宜,我在舌尖轻语他的名字,心头滚过一阵颤抖。对着这个字字飞扬的名字,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呻吟: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要,与你一起,并马而行。有柔风,有白云,让我倾听你的笑声,让你知道我的快乐和感激。……我要的,不过是两个人的幸福!
咬紧牙,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让眼中的润湿随风飘走。
我尽力了,我争取了,我凭自己的本事,问心无愧地站到了你身边。我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离你近些,离幸福近些。……然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不可逾越的障碍。将我和你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让今夜的我,终于明白:所有的欢乐和等待都已成灰烬,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