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往昔

我第二次见乔树的时候,距第一次在电梯见他时已过了两个月。

那天,我一个人躲在走廊最末端的开水间里悄悄抹眼泪。

那时的我仍是一个工作不到一年的菜鸟,我尽量努力地工作,努力地满足周围每个的要求,可得到的和付出的相比,总是很难成正比。

我常常搞不懂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会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关系,我当时在一个科技期刊的编译组工作,我们办公室的一正一副的两个领导为了这个正副关系闹得不可开交,慢慢地一个只有十来个人的办公室分成了两个派系,而我这个新来的菜鸟就站在这两个派系的中间,当然那时的我还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回事。

“老老实实地工作,尊敬领导,和同事搞好关系”,这些是妈妈在我工作之初给我定下的三大原则,我觉得自己是老老实实地围绕这三大原则做事的,尽管我时不时会迟到,但我从来没有迟交过一次译稿,每次领导或同事叫我做什么,我都会低眉顺眼地去履行,可我还是会得罪人。一句话,一个电话,一篇译文,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手里的把柄。

前几天我才把主任给得罪了,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那天副主任扔给我一沓英文资料,叫我翻译好了给他。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开始翻译了,过了两天被主任发现了,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黑着脸把我给训了一通,说我不懂流程,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云云……我被他说得眼圈都红了,唉。

又过了一周,有一天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主任也给了我一沓文件,让我翻译,我看内容挺多就问他什么时候交稿,他说不着急,让我慢慢翻。于是我就不急不缓地翻了,可没过两天,这件事就让办公室乱成一团糟。偏偏那天我又迟到了,等我赶到办公室的就看见所有的人都围在我的电脑桌前,他们正在找那天的资料,我们主任一看见我就黑着脸问我怎么还没有翻译完,我笨头笨脑地没有多想,一句话就冲了出来:“您不是说这篇稿子不着急吗?”

我的话立即便被主任给打断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讲过这种话了?我会这么不分轻重地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吗?”然后便用很强硬的口气再次强调这个文件如何如何重要如何如何紧急,居然被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误了等等……

然后办公室的所有人把那份我还没译完的文件各自分了工,而我却被晾在了旁边,因为谁也没有分工给我。

我忍着眼泪没在办公室掉下来,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拿着杯子到了开水间,我的眼泪太需要一个空间去发泄。我抽泣着,放肆地流着眼泪,那会儿我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我对着墙壁呜咽着,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喝点水吧,不然没有水份补充眼泪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好象在说一件很技术的事情。

我抽泣着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人,认出他就是那天独霸电梯的人。他把杯子递给我,我本能地接过来,大大地喝了一口气,我哭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真的有些渴了。

然后,我擦了擦眼泪,“我没事……你别管我……”,我不想自己的丑态被陌生人看到,因为前面哭得太厉害,把杯子递还给他的时候,我的身体还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接过杯子,笑笑说:“你不哭了,我就相信你没事……”,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纹深了下来,还隐隐约约地现出一个酒窝,这个笑容让我觉得温暖,可也更让我觉得自己委屈。

“哭都不给吗……”,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来了。

我的反应让他愣了一下,过了一下他才说:“当然可以哭,不过——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瘪瘪嘴说:“你当然会这样说……你这种……你这种人不会遇到我……我这样的问题?”一个可以在这幢大楼独霸一个电梯的人肯定不会遭遇我这样的小问题,我当时想。

他又笑笑,说:“每个人都会面临不同的问题,关键是你用什么态度去看它。”他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

我不相信:“那你要是被别人冤枉了,你会怎么看?”

“哈,我会觉得自己还很有用,至少别人会在我身上费心思”,他答。

我停止了哭泣,歪着头看他,揣测他话里的含意,他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嘲讽我?我的脸上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花猫样,他被我看得似乎有些不自在,然后便开始在自己身上翻找,我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要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向我摊开双手:“抱歉,我身上没有纸巾。”

“我不需要那个”,我吸吸鼻子,用两只衣袖左右开弓,三下两下地,很快把脸擦干净了。

他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很好笑,想笑却又强自忍住了。

“唉,和人打交道真是一件烦人的事……”,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我的话却让他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现在没那么难过了,也许我真的还是有用的……”我又说,然后我扬起脸对他笑了一下。

“嗯……这样就对了。”我看他好象呆了一下,接着也跟着我一起笑了。

“我得走了,他们要回来了!”我指指外面,他微笑,和我挥了挥手。

出门的时候,我很真诚地跟他道谢,他仍是微笑不语。

年轻时的悲伤总是来快去得快,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我笑着跟办公室的每个人打了招呼,包括主任,大概我的表现也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们显然有些吃了一惊。

后来我想,也许我就是在那天开始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再见他的时候,他看到我时眼睛忽地一亮,而于我,快乐也大大地超过了惊奇。第三次见乔树,是在他的办公室。

当时“创世”开始拓展海外业务,来了许多外国人做供应商调查,有时候一天会来好几家客户,他们原来的翻译人手不够,因为我们的办公室与他们相隔最近,于是向我们的编译组“租借翻译”,我便成了其中租借对象之一,我记得我那时签的6个月的租借合同。

在我们主任面前,他很正式地与我握手,很正式向我介绍自己,从他那里,我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作为一个女士被人尊重。他亲自带着我去了他们在市郊的工厂,跟我很详细地介绍了工厂的整个流程。那时的创世还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小公司,我被租借而来要做的工作也很简单,就是坐在销售部的办公室里等待外国客户的到来,然后帮销售部的人员介绍公司的情况,如果客户还有要求的话,我会带着他们去工厂参观,剩余的时间我会帮着技术部的人翻译一些客户发过来的商务文件或者技术资料。

想起来,那几个月应该是我工作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时光,销售部的男性多,女的少,而且大部分都是三十五岁以下,说话和做事都比较放得开,勾心斗角的事也少了许多,而且我只是一个租借来的“同事”,和他们几乎不存在什么厉害关系,宽容的工作环境放我慢慢抛开了在编译组时的郁闷。

我发现“创世”里的同事们都很敬畏乔树,每次去他那里汇报工作时都会提前好几天作准备,到了门口还得深呼吸好几下才敢敲门。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在我印象里,乔树一直是宽厚而沉稳的形象,我实在是猜不透大家怕他的原因。

销售部的办公室和乔树的办公室挨得很近,有时候没有客户来的时候,大家会在办公室说话或者开玩笑,但如果正好乔树刚好从外面经过的时候,他即使不转头看我们这边一眼,销售部的办公室也一定是马上变得鸦雀无声的。

后来我闹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