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章

天渊子见那道黑芒冲过来,就知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已经被卷到了一个灰蒙蒙的地方。

灵眼扫过,方知自己应该陷于一个大阵之中,只是这阵法的布置过于复杂,一环套着一环,竟然看不破。

既然灵眼无用,不如暂且闭了,拖久了对眼睛也不好。

天渊子用剑在四周画了几个感知用的阵,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瞳孔失了焦距,身旁没有人,也没有一丁点声音。

死寂,黑暗。

隐隐传了一声呼唤,轻轻的,饱含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儿啊……”

天渊子浑身一颤,猛的捂住了头,手指狠狠抓着头发,试图让自己冷静些。

这居然是个幻阵,真是糟糕。

感知阵骤然亮了起来,有什么东西踏了进来,天渊子神色一凛,刚要出剑,又一声压抑的惊呼,“守中,你……”,持剑的手顿时颤抖起来,仿佛有千钧重般,举也举不动了。

尘封旧事揭开来,都是血淋淋的疤。

天渊子本来是一介凡人,却又不是普通的凡人,出生那日,整个穆府都慌了。

接生婆慌慌张张的从产房里跑出来,涕泪横流的喊道:“老爷老爷,夫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穆老爷大喜,呵斥道:“这可是喜事,你哭什么哭呢!”

等孩子抱到手里,穆老爷也愣了。襁褓里刚出世的奶娃娃,竟睁着眼,而且那双眼睛啊,湛蓝湛蓝,亮晶晶的。

那孩子姓穆,名守中。

穆守中渐渐大了,作为穆府的大少爷,待遇却像个庶出的般,只有娘疼爱他,悄悄给他送些吃的,穿的去。

“王家多美人,天仙入尘来。

林家出才子,文曲下凡来。

只有穆家子,妖星祸世来。”

街上孩童嬉戏着,笑闹着,唱着歌谣,唱的穆家老爷脸色铁青。穆守中七岁,稚嫩的面容上带着一点孤独,一点哀愁,静静的坐在没人会来的小院里。

他已经快半年没见到娘了,被关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孤零零的。忽然有一日,穆守中的眼睛不再是湛蓝的了,和普通孩子一般,乌溜溜的。

可他看不见了。

究竟穆家大少爷是个妖星丢脸些,还是个瞎子丢脸些呢?穆老爷看着月亮想了一宿,摇摇头,决意将那个孩子继续关着。

穆夫人眼睛都哭肿了,日日夜夜求着穆老爷让她去看一眼孩子,却被斥责道:“你不好好照看刚出生的守仁,想那祸害做什么?”

天生灵眼,从降世起,开七年,闭七年,方能收放自如。可惜凡俗人家又怎会知晓。

穆守中长到十岁,整整三年没有人与他说过话,只有仆人送饭时候的脚步声和碗碟叮当作响。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黑暗孤寂,决意逃出去。

一根竹筷子被磨得尖尖的,足够伤了送饭来的仆人,然后逃走了。穆守中又听见了碗碟在篮子里敲击的声音,他磕磕绊绊着走到门边,捏紧了竹筷,在门开的刹那,毫不犹豫的刺了过去。

温热的液体流到手上,铁锈的味道,穆守中哆嗦着,几乎迈不开逃跑的脚步。

然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又饱含痛苦:“儿啊……”

穆守中愣了,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嘶哑着嗓子,哭的撕心裂肺:“娘……娘……”

“儿啊,快逃吧……莫要再回来了……”

穆守中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几日后,听闻了穆夫人去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支竹筷究竟刺在了哪里,伤的这样重,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而后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失声痛哭起来,扑在尘土里,满身的灰,满脸的泪痕,满心的绝望。

没了家,也没了娘,穆守中浑浑噩噩的一路走着,从一座城流浪到另一座城,风餐露宿,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没人愿意理会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又不讨喜的小瞎子,直到有一日,有人喊住了他。

“你就是穆守中?可让我好找。”

穆守中正啃着半个脏兮兮的馒头,听见有人说话,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道:“你是谁?”

“我乃天君座下的一只鹤灵。”少年轻缓的嗓音很是好听,“奉天君之命,将你带上天界。”

白衣翩翩的少年,和街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温声细语的说话,接下来的戏码似乎应该是小叫花感激涕零的跟着走了,多年后衣锦还乡,途经这街角时感慨万千。

戏本是该这么写的,人生如戏,到底还不是戏。

事实是,穆守中,未来的天渊子,冲着尚且还不是云霄子的鹤一扔了半个馒头,骂了一声臭骗子,跑了。

每每回想起那次尴尬的见面,天渊子都会觉得非常丢脸,非常非常丢脸,丢脸到恨不得挖个洞钻下去。

鹤一拿着半个馒头,沉思了一会,去了隔壁的馒头铺问胖胖的老板娘:“这馒头,是你家的吗?”

穆守中拐进胡同巷子里,大口喘着气,一边可惜那好不容易弄到的半个馒头,愤愤道:“臭骗子,臭神棍!”

“我不是骗子,也不是神棍。”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穆守中一跳,慌张的往四周望了望,虚张声势道:“你要做什么?别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

鹤一静静的看着慌里慌张的穆守中,好心的提醒道:“我在你左面。”

“你干什么……”

有什么热乎乎,喷喷香的东西被塞到了手里,还包着纸。

“馒头,和你之前拿的是一家店里的。”

穆守中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天,低头咬了一口馒头,又软又好吃,再加上腹中饥肠辘辘,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多,多谢……”穆守中吃太快,被噎的打了个嗝,脸都红了,磕磕巴巴道,“能再,再来两个吗?”

“那你跟我回天界么?”

怎么可能因为俩馒头就把自个给卖了呢?穆守中揉了揉鼻子,低低道:“天界……是神仙住的地方吧?为什么会要一个……我这样的……”

“唔,你跑太快,我还没来得及说。”鹤一递了块帕子过去,让他擦擦嘴,“你是天生灵眼,以后定大有作为,在凡间修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天君很看重你,让我提前带你回去。”

“天生……灵眼?”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个瞎子?”鹤一讶然道,“没有人同你说过吗?”

穆守中惶惶道:“可我确实什么也看不见,你弄错了吧……”

“约摸再过半年,你就能看见了。天生灵眼,开七年,闭七年,方能收放自如。”鹤一收回那块用过的帕子,只看了一眼,脸就黑了,干脆的丢到了地上,“你今年快十四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大……那,那你能不能等到我看得见,再带我走?”穆守中到底还是有几分不信,小心翼翼道。

这回鹤一沉默了。

“不,不行么?你说的太玄乎了,我……”

“你可有住处?”

“有,有的……城郊的茅草棚子。”

鹤一面无表情的看了穆守中一眼,似乎有些想不通自己哪里看上去像是肯住那种地方的,又想想他现在看不见,只得硬生生把一口气憋了回去,淡漠道:“跟我来。”

转身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又转了回来。比划了几下,穆守中那脏兮兮的手着实牵不下去,鹤一嫌弃的皱了皱眉,拾起地上的帕子,道:“抓住了,别松手。”

桥段总是按着剧本走了。

白衣少年郎,邋遢小叫花,中间一条淡蓝的帕子牵两头,靠着街边慢慢走着,夕阳暖黄的光铺满了整条青石街,一旁小食铺子里刚做好的馄饨,扑通落入大锅沸水里,冒起热腾腾的香气。

真好。穆守中这么想,仿佛只要抓紧了帕子,另一头的梦就永远不会醒一般。

半年光阴一眨眼就没了。

天渊子记得很清楚。那个清晨有点起雾,院子里的梨花树没有花,也没有果,绿绿的叶子满枝桠。太阳才刚从山后面露出一丁点,屋里半开的窗雕的是一幅鱼戏莲叶间,淡淡的光影落在桌上铺开的白色宣纸上,就像在上面作了幅水墨画。

时隔七年,他再度看见了。

穆守中本以为,不会有比自己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这些更美的景象了。然后他推开了门。

矮墙青瓦白漆,藤蔓掩映,几丛翠竹斜斜的生着,旁边有张石几,摆着个棋盘,棋盘上落着些棋子,白衣少年正捻着枚黑子,冥思苦想。

听见动静,少年微微偏头,冲他笑了笑。初阳恰好翻过了矮墙,放出万丈光芒,晨光不深不浅的映着薄雾,金纱一般,衬得少年整个都缥缈了起来。

“你是……鹤一?”

“唔,你的眼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神。”少年将棋子收拢了,站起来,伸出手,“我乃天君座下鹤灵,名鹤一,奉天君之命将你带回天界。如今你可愿随我走?”

穆守中近乎贪婪的盯着少年的面容,慢慢握住那只修长的手,一字一顿,仿若誓言般郑重:“我愿意跟你走。”

天涯海角,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