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斛珠(六)

到得再见她的那一日,萧晸足足等了九年。

那一日父皇寿辰,设宴宴请群臣,宫中比九年前的中秋家宴还要热闹几分。其时正值冬末春初,天地间俱是一片堆银彻玉,御花园的梅花亦纷纷凌寒绽放,倾吐幽香,放眼望去,一派尽是路尽隐香处,翩然雪海间的香雪海之景。萧晸不知那时候的自己为何突然有了赏雪赏花的心情,却也万分庆幸地想,若不是那日心血来潮到得御花园去,不知他是否还要再等上又一个九年。

雪飘如絮,落下处处轻白,她就站在那琼枝疏影间,袅袅婷婷,如梦似幻。那是他第二次见到她。

听见萧晸缓缓而行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扬着清脆娇憨的嗓音欢快道:“哎,你来得正好!你看,那枝梅花开得多好,快帮我折下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伸手将那一枝梅花从枝头上折了下来。

她这才回过头,却在乍见他之时,瞬间凝了一脸的笑意,甚是惶恐地跪下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她识得他?萧晸微微一怔,心下惊喜,待凝神一瞧,却见她的目光落在了自个儿身上的四爪蟒袍。

穿着太子衮冕,谁不识得他?

眸色黯了黯。然而,他终究还是高兴的。

他温声道:“起来吧。”

“谢殿下。”她局促不安地起身,低低垂着头,仍是一派惶恐。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那枝梅花递到她面前,“你要的梅花。”

她仍是不敢抬头看他,毕恭毕敬地接过,又毕恭毕敬地道:“多谢殿下赏赐。”

她由始至终都是这般惶恐而疏离的语气,萧晸的眉头不由得微微一拧。他喜欢看她笑意盈盈的模样,他不愿她怕他。他试着同她说话,不着痕迹地问了她的姓名。她微微红着脸,低声地答了。

郎璎珞。

原来她竟是郎相的孙女儿。说起来她亦算是他的表妹——他的姑奶奶,也就是父皇的姑姑永安长公主,下嫁的便是郎相。隔了那么久,他终于得知她的姓名身份,只是,她已不认得眼前的这个人便是九年前给她讲故事的那个哥哥,她只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所以,她敬畏他、向他下跪,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喊他哥哥、坐在他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他说故事。

她已然忘记了他。

他不是不遗憾的。

他正是晓得遗憾的感觉有多难受,是以当夜他便跪在了父皇面前,请求父皇赐婚。他已十八岁,却迟迟未册立太子妃,为的就是将这个位置留给她。他等了九年,才终于遇见了她。

父皇允了。

成亲那日,他掀开她的盖头,满心喜悦地想要告诉她他便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却只见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垂着眼眸,口唇颤抖着道:“臣妾身子抱恙,请殿下……恕臣妾今夜……不便侍寝。”

他又惊又急,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迭声道:“是哪儿不适?我这便去给你传太医。”

她抽出了手,微微侧身避了避他,低声道:“不劳殿下,臣妾这病乃是痼疾,只要……歇息便好。”

她这一歇息,便整整歇了大半年。他几次去见她,说不到两句话,她便藉口精神困乏退下,竟是不愿与他同室而处。他给她倾尽一切的宠爱,知她爱梅花,便寻来天下千百株梅种栽在东宫四周。怕她久居东宫沉闷,便派人四处搜罗些稀罕玩意儿讨她欢心。便是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他也都拣最好的给她送去,但是,无论他送给她多少礼物,她只用一个一个的大箱子锁起来搁着。那些大箱子皆尽蒙了一层灰,她却不在意,从来不在意,仿佛这座东宫、甚至他这太子,都不曾入了她的眼。

他知道她这是想方设法地避开他,他却如何也想不明白她为何要避开他。他明明,是她的夫君。

渐渐的,满腔热忱也就冷了。

正逢匈奴进犯,边关战事吃紧,萧晸意兴阑珊之下只想暂离东宫,便自愿出征。却不想七弟竟同也时毛遂自荐,愿领大军前往镇压。最后,父皇命他为主帅,七弟为副帅,率三十万大军远赴大胤最北的雁门关。

那一仗打了足足三个月,却也终于将匈奴彻底剿灭。凯旋而归那一日,上京迎归的百姓长长地列到了城门的十里之外,那样的欢声雷动,那样的万人空巷,萧晸却一眼便看见了伫立在城门之上的纤弱身影。

他欣喜若狂,当即策马飞奔过去,却在登上城门的刹那,见到她惨白着脸色摔倒在地。

心仿佛狠狠抽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地抱着昏厥过去的她赶回东宫,只晓得反复嘶吼着同样一句:“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诊治后道,太子妃脉象细弱微浮,当时劳累过甚而又复感风寒外邪所致。萧晸当下便动了怒气,指着东宫一大班下人斥责道:“你们是如何伺候的?太子妃怎会劳累过甚?”

她的近身侍女这才战战兢兢地告诉他,太子妃这三月来天天到城门上守着盼着殿下归来,下人们怎么劝,她都不听,这才累着了身子,染了风寒病倒。

那一瞬,一腔的怒气消散于无形,他欢喜得几乎想立时大声呼喊出来。

她果真是累极,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他征战归来,其实也身心俱疲,却不放心让下人照看她,也舍不得离开她,竟便彻夜不眠地守在她的床边。困了,便伏在桌上稍稍眯一会儿。他不敢睡过去,因为太医说,她约摸睡个两日便会醒来。

眼下已是第二日。

她额上漫出点点虚汗,双目紧闭,长睫轻颤,苍白的口唇微微翕张着。萧晸见她似乎快醒来了,连忙起身去取一直热着的汤药。

他捧着汤药快步走到床边。细微轻弱的嗓音,这时传进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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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豫……萧豫……”

萧晸蓦地听清了她迷糊中的呓语,手一松,滚烫的汤药“啪”的一声摔落在地,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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