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战争

周离自锥心刺骨的疼痛中苏醒过来, 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意识清醒的刹那,她最先想起的就是她的孩子,见燕儿在灯下迷迷糊糊地打盹, 她吃力地伸出手揪住了燕儿的衣袖。

燕儿立刻睁开眼睛, 喜道:“姑娘!你总算醒了, 御医说你醒了就没事啦!

“燕儿, 我的孩子没事吧?”她颤声问。

燕儿的脸色阴郁下来, 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姑娘,你别伤心,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周离一阵剧痛攻心, 又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却见耶律东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满脸俱是爱怜与心痛。

泪水不可遏止地落向枕畔, 前几日府中的厨娘还告诉自己胎动是什么滋味, 今日腹中骨肉便化作血水。

耶律东沙哑着嗓子道:“我已经跟父皇言明,不作这个太子了, 咱们到江南去,在钱塘江边造一所宅子,生几个孩子,过你想过的日子,成吗?”

听他如此说, 周离虽在伤心之际, 却还是大吃了一惊:“不作太子?”

耶律东更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点了点头。

周离瞪大眼睛, 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赵祯为了江山权位而弃自己如敝履的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她惊痛交加, 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老来。

一个月后,周离身子彻底康复之际,辽帝下旨,封周离为太子妃。

春日的黄昏,草原上风和日丽,雪白的羊群在绿毯般的草海中徜徉,远处是紫色的连绵的山脉。

周离倚在耶律东宽广的怀抱中,两人共乘一骑,她不需花费半点力气。

草原上风轻轻拂起她的秀发,耶律东勒住了马,用他惯使刀剑的粗糙却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缕秀发轻轻绕到她耳后。

看着这个男人宽厚温暖的肩膀,幸福的感觉终于潮水般自心底深处涌出。

所有的昨日,全部让他消散,真正缘定三生的人,就在眼前,夫复何求!

此刻,遥远的汴京皇宫中,赵祯却伫立在翠微宫那间画室的窗前,看着窗外黯淡下去的天光,辛酸地回忆起这间画室往日所有的甜蜜与温存。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最大的美梦便是亲政,如今终于亲政了,他才真正明白过来,画室中那个曾经盈盈侍立,温婉如莲的女子,才是自己真正的美梦。

母后两个月前薨逝了,八王说出了自己的身世秘密,接着就是与生身之母相认,然后是与西夏结盟,撤掉郭显枢密使之职位。

半年来发生的一件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一个人的思念。

也曾派人去嘉兴探访她,得到的却是父母将她远嫁山西的消息。

火速派心腹大臣依照周家给的住址前去寻访,她却如那杳然黄鹤,再也不见踪影。

思念是怎样一种痛?牵挂是怎样一种揪心揪肝?年轻的皇帝数月时间,仿佛老了数年。

身后传来金太妃轻轻的叹息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当初若不如此,今日又哪来这般真正的君临天下,指点江山?

是伤,伤自己虽为帝王却为傀儡,是痛,痛自己保不住心爱的女人,是恨,恨母后棒打鸳鸯,但是,却没有任何后悔的理由。

赵祯猛吁了一口气,如是回答金太妃:“身为帝王,这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

“你果然是一个比你父皇更加称职的皇帝!”

听着金太妃不知是褒是贬的话,赵祯忍住了心头的刺痛:“朕还要一个人呆会,太妃请自便罢。”

时间如流水般滚滚而过,转眼便是三年,这三年,赵祯终于废掉了郭皇后,尽管郭盈其实只剩下一个皇后的虚名了,赵祯却连这个虚名也不留给她。

无数的文武大臣,权贵富豪费尽心机想让自己的女儿进宫当皇后,可皇帝却始终只有一句话:“朕心中的皇后,只有那一个人,此人若不出现,朕,永不立后!”

曾贵人媚儿因为背地里诽谤过周离,一道圣旨去了冷宫与废皇后郭盈为伴了。

之后,重华宫的一个扫地的小宫女却受到了皇宠,可是,不过数月又被新封的杨美人击败。

满宫的人都知道,那小宫女的侧影很像一个人,而后来的杨美人命比她更好,生了一双酷似那个人的眼睛。

周离这个名字,成了宋仁宗赵祯午夜梦回之际挥之不去的痛楚。

夜晚的伤痛与惦念,却没有影响到一国之君白日里里拟定种种新政的脚步,金太妃的话没有错,他不是一个好情人,但真的是一个好皇帝。

近来,他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治理淮河这件干系子孙万代的伟业上,直到宋辽之间的烽火再度燃起。

那一年的秋天,草原上的羊群与马匹发生了大规模的瘟疫,人们没有钱换取活命的粮食,而国库中的款项却不足以救济所有的灾民,许多部落的首领们便派人到邻部劫掠,整个辽国一片混乱。

在此当口,平息民怨的唯一办法是大批的钱粮。

然而钱粮又从何处来,除了出兵向外掠夺,再无别的良策。

在与群臣商议几日之后,辽帝终于决心,乘着早已议和,宋朝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出兵袭击。

不到一个月,便攻占了北宋边疆八座城池,一车一车的粮食布匹潮水般涌向草原,辽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清晨,辽阔的草原被朝霞印染得一片通红,耶律东策马紧随父皇之后。父子同游草原。

马儿奔到一片高岗之上,辽帝勒住缰绳,环顾四野,只见风吹草现,天地练成一片,胸中豪气陡生,他用马鞭指着草原道:“皇儿!咱们大辽版图辽阔,水草丰美,可是南朝风物却更加迷人。”

耶律东想起自己当年南下议和一路所见无数美景,不由得点头称是。

辽帝接着道:“我大辽自建国之初,直至你祖父和我,都是一心想灭了北宋,让咱们千千万万的契丹人再也不为没有粮食吃,没有绫罗绸缎穿而发愁。

顿了一顿又道:在汴京城中称王称帝,这是我耶律一族世代相传的使命,你作为未来的国君,一定要切记着这条祖训!

耶律东昂然道:“父皇放心,儿子绝不敢忘。”

辽帝拍了拍爱子的肩膀:“此次南征,正好乘着南蛮猝不及防,咱们可一举灭了它!你武艺高强,人又机智,父皇便封你为兵马大元帅,你领兵直捣东京,将大宋万里锦绣河山捧回来见我,,如何?”

耶律东精神一震,立刻翻身下马,拜倒在地朗声道:儿臣一定不负父皇所托,纵使为我大辽子民抛头颅洒热血,也是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回到太子府中,耶律东第一件事便是到书房中找周离。

他之前虽然也有领兵作战的经历,可是这般御赐了大元帅封号,率领几十万军队大规模作战的,此次父皇对自己如此重视信任,如何不令他激动不已?

到了书房中,却不见周离的人影,耶律东正要走出房间,却一眼瞥见书桌上一副墨迹未干的纸张。

他微微一笑,想起当年河水中那些纸船,心头泛起温馨,顺手拿起了字幅。

定睛一看,他的神色就变了,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那著名的诗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短短两句话,却如斗大的冰雹般,将耶律东火热的激情砸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胡马?胡马?三年的同床共枕,三年的缠绵恩爱,居然让他忘记了,她终究是宋人。

而自己居然愚蠢到想以征宋来在她面前树立英雄无敌的形象,想到这里,耶律东苦笑了。

门帘一阵响动,耶律东慌忙将纸张放回原处,进来的却是燕儿。

他心念一转,吩咐燕儿道:“三日后,我便要出征,此事万万不可让太子妃知晓,太子妃在上京并无任何亲友,你若多加留心,消息便不会传到她耳中,知道该怎么做吗?

燕儿点头,奴婢明白,请太子放心。

来上京三载,在耶律东的熏陶下,周离的马术越发精奇了。

那日,耶律东说父皇派他出使西夏,硬是不要她在城外相送便匆匆去了,她闲来无事,便在燕儿的陪同下,到京郊的草原上游逛,

草原上优美的落日却再也勾不起她的诗情画意,扑面而来的清爽的风也同样吹不散她的愁肠。

一个月前,辽帝下旨大举伐宋,京城百姓聚在一起送数十万大军启程。

全城百姓欢声雷动,唯有她紧揪着一颗心,眼睁睁看着那些鲜明的铠甲,明晃晃的兵器,和轰隆隆如雷的马蹄声,在辽人们的祝福和企盼下,开往那遥远的地方,她的祖国。去征讨,去杀人,去掠夺。

而自己,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每念及此,心口便像堵上一块大石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日,府中的管家与马夫在后花园中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辽国大军如何势如破竹,如何攻城略地,打得宋人如何得哭爹喊娘,恰好被她听见,勃然大怒之中,她下令将两人各打了五十大板,随后心绪难平,伏案下写下了那句唐诗。

眼见落日渐渐沉到地平线以下,燕儿见太子妃仍旧在马上呆立,便策马跑来劝道:“这里风大,太子妃当心受了风寒,太子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叫奴婢照顾好你的。

周离调转马头,正要回去,却见于宝骑着一匹大黑马疾驰而来,口中叫道:“太子在中原打了胜仗,现在已经兵临太原城下,奴才给太子妃报喜了!”

周离大吃一惊,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燕儿忙上前一把扶住,口内嗔道,你胡说些什么?

周离甩开燕儿的手:“于宝,你说太子正在攻打太原?

于宝点了点头:太子妃难道不知?

周离禁闭双唇,一言不发,将马鞭狠狠一抽,疾驰回府,稍稍收拾一番便骑了一匹马往官道而去。

燕儿苦苦相劝,周离却哪里肯听。

于宝便对燕儿道:“放心,自有我一路护送太子妃周全!燕儿无奈,只得罢了。

两人星夜兼程,不到三日功夫,就已经到了太原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