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爹沉默半晌,问道:“有听到来喜老爷说啥么?”
小厮惭愧地垂下头:“隔得远,且王老板的人在周围,不敢上前去听。只看到来喜老爷殷勤贴上去,王老板很不耐烦,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连小厮都为黄来喜的巴结觉得丢人,因当时黄来喜乘坐的马车是黄家的马车,外人只会以为是黄家人上赶着巴结藏宝赌坊的老板。
黄老爹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你去吧。这话莫跟旁的人说了。”
小厮见黄老爹有些失魂落魄,不敢直视,低声应诺,躬身退下。
黄老爹坐在黑暗的书房里,直到凌晨,天色麻麻亮,方才在书房里的小榻上睡了。期间,山岚来催了几回,都被黄老爹给搪塞回去,看到黄老爹终于睡下,山岚松了口气,但他心里却沉甸甸的,又苦于自己帮不上忙,更不敢冒冒然找金穗禀告。
……
黄来喜和秦淮行至半途,马车轮子突然坏了,这马车是黄家的,两人慌里慌张地下车来查看。
黄来喜骂骂咧咧,啐了一口,不满道:“怎么回事啊?这马车太差劲了吧?黄鹰莫不是苛待了马儿,不给吃饱马草?”还是故意给他这个粗人弄了辆年久失修的马车?这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却越发让人浮想联翩。
黄家的马夫对黄来喜的好感度瞬间下降到负值,前几天瞧着人模人样的,现在要离开梁州了,且背着黄老爹,显出的真性情却是个刻薄的。
马夫面上倒不好说黄来喜的不是,只道:“来喜老爷,是马车轮子压到石头上,磕坏了轮子。您老要赶时间,不如叫个马车来。”
黄来喜憋了一晚上的屈,听出马夫的轻视之意。立刻指着马夫来骂,话里话外是马夫看不起他。认定请不起马车。
秦淮微微皱眉,对黄来喜的粗鲁感到十分意外,劝了两句,黄来喜转而点着他骂,大意是他太笨了,隐射黄老爹欺骗他小孩子,拿走了他的珍珠。
秦淮懒得理睬他。他自己的珍珠想给谁便给谁,轮不到黄来喜指手画脚。他这副市井无赖的样子让秦淮一阵反感。故而,当藏宝赌坊的王老五被堵在后面,黄来喜明面上赶去致歉。实则巴结讨好时,秦淮和马夫都看不上他的做派,只当做不认识这人。
自然,他们没听到黄来喜与王老五的对话。
王老五问道:“黄鹰到底是不是黄鹰?”
黄来喜拧眉道:“王老板,小人正想跟您说。这黄鹰处处透着邪门。他长相明明就是黄鹰,连后颈上的痣大小、位置都一样,有些经历也对的上,但跟他聊天说话,处了这几天下来。又感觉他不像我从小长大的兄弟。”
“你说的我都糊涂了。黄来喜,黄鹰是,还是不是,你可莫糊弄我。”王老五一头雾水,声音隐含威胁。
黄来喜忙谄媚道:“王老板,借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糊弄王老板啊!”
黄来喜求饶一回,赔了不是,王老五才放过他,说道:“黄鹰怎么邪门,你举几个例子来听听。”
黄来喜道:“要论长相,那是黄鹰没错。我说幼时黄鹰曾经救过我弟弟,黄鹰直接说记不清了,问其他年少的记忆,黄鹰也是言辞含糊。要说不记得吧,偏偏他记得黄婶,哦,黄婶就是黄鹰的娘,黄婶独特的织布技巧他却记得清清的,还用那种手法织了袜子来穿。每每我说些老村子里的回忆,黄鹰总岔了话说海难。
“我觉得,要么是黄鹰真不记得海村的记忆了,要么就是不愿跟我谈当年的苦日子。穷人富贵了,总是这样,不愿人提及他以前的落魄日子,好像多丢人似的……”
他后面抱怨的话,王老五自动过滤掉,沉思须臾,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道:“这黄鹰,还真像你说的,有点邪门。”
这话刚说罢,不仅王老五心里毛毛的,与黄老爹从小玩到大的黄来喜更是毛骨悚然。
王老五赶紧打个哈哈,换个话题问道:“黄鹰是否会功夫,是否是鉴定黄金?”
“若是黄鹰没说谎的话,便是他不会这些。”黄来喜从善如流地说道,他认识的黄鹰本就不会什么功夫,更不会鉴定黄金。
“那你打听出来黄家的火柴配方从哪里来的了么?”
黄来喜又皱眉:“黄鹰防着我呢,连我这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都瞒着,只说是他儿媳妇黄席氏偶然间得到的方子,嘴巴跟蚌壳似的,什么都套不出来。”
王老五冷不丁道:“这么说来,黄家一家子都有问题了。”
黄来喜心里咯噔一声,吓得冷汗直流,偷觑了眼王老五,见王老五冷峻的目光看向黄鹰府上的方向,他幡然醒悟过来,原来是他自己想左了,王老五所谓的黄家自然指的是黄鹰一家。
黄来喜不是个蠢人,想了想,便明白了,黄鹰像是黄鹰,又不像是黄鹰,黄席氏一个女人家,不管她什么出身,也不可能弄到连楚王府都弄不来的火柴配方。他咧了咧嘴,道:“听黄鹰说的,他那儿子黄宝元还是像原来那样是个迂腐古板的人。”
言外之意便是,黄家只有黄秀才是个正常人。至于金穗,黄来喜还没见过金穗,且金穗在他眼里是个女娃娃,是个赔钱货,在他眼里不是黄家人。
王老五淡淡瞥了他一眼,嗤笑道:“黄秀才为了失贞的妻子殉情,临死前差点淹死自己的女儿,就是黄家孙女。黄家孙女,你还不晓得吧?蜀味楼便是黄家孙女十岁那年撺掇姚府的两个姑娘一起开的。也就你觉得黄家人还有正常的。”
最后一句的嘲讽意味十分明显,这句话里的黄家是包含了黄来喜的。黄来喜吃里扒外,一面和有三十多年情分的黄老爹叙旧情,一面联合他算计黄老爹,一副软骨头,墙头草。这人虽然为自己办事,王老五仍是觉得不齿。
黄老喜方才经过方才的冷汗,下意识地认为王老五口中的“黄家人”指的是黄老爹一家,因此,听了这话有责怪他搞不清楚状况的意思,忙忍着吃惊,转移王老五的怒火,道:“黄鹰太不把我当兄弟了,这样大的事居然不告诉我!”
其实他已经得知蜀味楼有黄家的份子,只是不知道是金穗开的罢了。这么上下一联想,黄来喜更觉得后颈发毛,又觉得羡慕,人家小姑娘十岁便开酒楼了,他年过五旬,只是个跑腿的罢了,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再往深里想,黄家处处透着诡异,他连日到黄家来,黄老爹除了送他两双自己织布做的袜子,以及几顿饭,其实他什么实质好处都没得到,还白白让黄老爹拿走了秦淮的珍珠,他心里又是发毛又是怄,人还在王老五面前,暗地里却在想着明天怎么从黄老爹身上赚一笔。
王老五懒得跟他解释,瞧着时辰不早,踹了他一脚,回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前面黄家的马车也修好了。
黄来喜也是个有羞耻心的人,生生挨了这一脚,还得满面谄笑地目送王老五上马车。等秦淮来叫他,告知马车已经修缮好,他阴沉着一张脸,径直上了马车,不理不睬。秦淮本想问问黄来喜是否认识王老五,瞧着王老五似乎不待见他,想出言提醒,见此,也不好开口,原本因着黄来喜引他见了黄老爹而产生的感激之意,也变得聊剩无几。
这一夜,众人各怀心思,有喜有忧,有的酣然入梦,有的夜不能寐。
王家商船定在午后出发,黄老爹上午便在蜀味楼招待黄来喜和秦淮,黄老爹有心套话,说笑间让黄来喜多饮了两杯酒,谁知秦淮遭了池鱼之殃,先吃醉了,黄老爹命人扶秦淮下去歇息。
黄老爹通过这两天的观察,黄来喜贪好杯中之物,同时他是个知道轻重的人,因晚上要回船上去,第二天还要守着商船,在黄家吃晚宴时都不敢吃太多酒,这一天却不同,是船长让大家来城里松泛,黄来喜便少了些顾忌。
黄来喜吃了酒,舌头大,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年少时候的事情,两人年轻时一起出海打渔,一起捉弄村上的坏小子,黄来喜有一回掉进深渠里,家里父母找了两天没找到他,还是黄鹰了解他,带人救了他。黄来喜是个狠性儿的人,掉沟渠里时掏蛇窝,吃生蛇挨了两天的饥饿。
黄老爹望着半醉的黄来喜,若有所思,笑盈盈地问几乎声泪俱下的黄来喜道:“老哥哥,那场海难让咱们吃了大苦头,每每提起海难前的日子,我心都是疼的,因此总不爱提。还好有老哥哥你记得那段快活的光景。老哥哥啊,日子往后头看,我瞧着你这几年见多识广,出海去过很多地方吧?”
黄来喜咯咯笑了声,撇着眼珠子看黄老爹,抱住酒坛子不撒手,拿眼白看黄老爹:“那可是,光是去西洋都去过两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