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最黑暗的时辰。
凤知微在后院一处穿堂前和那几个暂且分了手,回房去换衣服——她死睡了三天,衣衫凌乱满身酒气,实在不宜这样出现人前。
其实换衣服是假,她现在考虑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偷溜离开书院算了,所以她在半路谎称要上茅房,把跟着她的燕怀石也甩了。
酒意还未去,那酒之烈,本就在天盛皇朝首屈一指,再好酒量不过三杯,凤知微走了一阵,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她忙不迭的找了个角落大吐,吐了一阵一抬头,突然发现眼前景物有异。
四面花木扶疏,掩映一座小楼,小楼沉默在黑暗里,毫无灯火。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凤知微眼睛却微微眯了眯。
这座楼四周,似乎是有阵法……看起来很近,想真要走近,却比登天还难。
她能走到这里,还是靠那本册子,最近经常翻看,一些阵法步法已经深入心中。
她是无意中闯到什么要紧地方的外围了吗?
凤知微立即就想走,然后身子刚支起一半,立即又伏下身来。
附近,有齐整的脚步声,还有衣袂带风声。
花木一阵轻微摇动,将远处射来的光影驱散,只是那摇动十分怪异,竟然不是枝叶之动,整片乌压压的低矮灌木,都在微微移动。
随即,另一片乌压压的东西,从移开的灌木之间,冒了出来。
四面的空气,突然便凝重了几分。
黑暗中,地面之下,无声冒出不明物体,携一股铁锈般森寒的杀气自地底而来——这场景着实有几分诡异。
凤知微紧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随着那些物体的逐渐升高,出现在地平线之上,才认出那些乌压压的都是人头。
从地下走出的大军?
她呼吸放得越发轻细,几乎没有声息。
头顶突有衣袂带风声掠过,一条黑影蝙蝠般穿越上空,掠上小楼之巅,半空中一个转身,一张僵木面具掩在暗淡微光里。
是三天前在饭堂,用一柄飞剑拦下顾南衣一指的那个黑衣褐袍人,当时他站在辛子砚身后,不动如山。
那人遥遥立于小楼飞檐之巅,一片落叶般轻,一块磐石般稳,他于半空回首,目光正落在凤知微藏身的花木后。
凤知微呼吸一紧,连眼睛都闭上了——遇上这种高手,目光都会令他警觉。
那人静静立在檐角,始终不动,不离开,高处大风吹得他衣衫飞舞,眼神坚硬有如实质,带着沉沉的怀疑,重锤般击在十数丈外的地面上。
凤知微冷汗,渐渐沁出了背。
从那人轻功看来,要杀她实在易如反掌。
此刻,生死关头。
“吱呀”一声,推窗之声不响,却惊得夜鸟飞起,黑沉沉的小楼二楼窗户突然被推开,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拉住了那褐袍人,轻轻巧巧便将他拉了进去。
隐约宽大袍袖一闪,露出的手臂白生生。
凤知微趴在地面上,舒了口气,顾不得险些吃进一嘴泥土。
刚才那无意中救她一命的,是辛子砚吧,除了他,还有谁能把那个铁石一般的人拖走呢。
地面上裂开的地道已经走出更多人来,远远聚集在小楼之下,过了一阵,无声散开。
这些人训练有素,行动利落,连兵刃都用黑布包好,以免在夜色中发出反光给人发现。
至于他们去哪里,要做什么,凤知微已经不敢再猜。
天亮后,就是书院院试……
林韶先前那句话突然冲进脑海,她又出了一身冷汗。
眼见人群散开,四面警卫降低,她缓缓移动身子,试图不动声色撤出。
今夜必须离开书院!
然而她身子突然僵住。
她僵在那里,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所有动作!
她错了!
不该现在动的!
那地面灌木机关,还没有关闭,那说明还会有人出来!
最后出来的,一定是……
诸般念头在脑海中纷乱一闪,她再也不能慢慢移动,身子一纵,这段时间自然修炼的体内气流一转,瞬间奔了出去。
逃!
然而身后一声低笑。
笑声很凉,不是那种彻骨的冷,而是凉,像细薄的花叶上刚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看那花叶新鲜温暖,触及了,却是沁人刺手。
一袭深黑色披风被夜风卷起,倒飞在凤知微眼前,隐约扭曲夸张的淡金色花朵一闪。
那花朵在凤知微眼前张扬一舞,传来的气息华艳清凉。
凤知微立即知道那是谁,却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次不是前三次,那些事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这事,却再无幸理。
身后那人的手,已经拍向她天灵。
凤知微突然趴了下去。
她那一趴毫无预兆毫不顾惜,整个人以狗啃泥之势平平贴向地面,那人一拍,顿时落空。
一声微带惊疑的“唔”声传来,显见那人对这一招也很意外,明明凤知微武功平平,不想如此机变。
凤知微的机变还不止于此。
她那招狗啃式并不那么简单,来自于那本万能册子,册子主人似乎对奇门歪道的武功十分有兴趣,也似乎丝毫不自重身份,只要能伤人逃命,都不介意试上一试,所以这招狗啃式便是改良狗啃,落地之后,全身肌肤关节立即挪动游弋,在地上可以改变方向平移出数丈之远。
凤知微现在当然做不到这个,她使尽全力,不过游出五尺,不过这也够了,身子一卷间她已经骨碌碌将自己滚了出去。
先前她已经看好地形,滚的方向地面微带斜坡,这一滚又是数丈,随即她跳起便奔。
身后那人似乎并不急,好整以暇的看她狼狈逃窜,在她身形将要掠出视野之际,突然手一招,指间不知何时已经搭上了一柄奇形精巧小弩。
小弩不似中原所制,两边蛇形垂红缨,其上弩箭长短不一,光泽微红,在夜色中血一般流淌开来。
扣指,抹弦,搭箭,风将发丝和弩弓红缨猎猎吹起,拂在那人光洁脸颊,黑暗里其人如月,月色中怒放淡金色曼陀罗花。
箭尖锋锐,对准凤知微后心。
远远的,凤知微突然手一抬,头也不回背对那人,高高举起一样东西。
那东西圆而长,闪着金属光泽,顶端隐约可见一个拉环,她的手指,正紧紧扣着拉环。
看上去像是个旗花火箭。
暗红的弩弓突然顿住,弩箭将出未出之际,那人手指一挽,刹那间将弓一收。
只这一顿间,凤知微已经跑开,那人立于浓郁夜色里,看着凤知微灵活的身影,十分熟练的穿越那些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的阵法,无声跑远。
天边一线鱼肚白远远浮现,晨曦里他眉宇风流清雅,眼神森然沉凝。
穿林过榭,凤知微奔出了一身汗,晨风吹来,通身冰凉。
刚才要不是拿出火箭,那锋锐无伦的箭,一定早已穿入她后心。
她那一举,是告诉他——你可以杀了我,但在弩箭穿入我后心之前,我一定来得及射出旗花。
值此非常时刻,一点动静都可能引发轩然大波,而他一定准备了很久,也一定不愿被这个火箭打乱计划,将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凤知微相信,他宁可事后再慢慢查访杀人灭口,也不会让她射出这旗花。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同归于尽。
凤知微抚摸着那圆筒,心中感叹,这东西还是和燕怀石要来的,这家伙在京中自有护卫,因为要进青溟书院不方便带着,便留了这个紧急时备用,也分给了她一个,不想今日居然救了她一命。
她不敢再留,站定了辨认方向,试图从后院离开书院,刚转过一个回廊,突有人跳出来,笑道:“找了半天你在这里,走,看热闹去!”
是淳于猛。
凤知微看着他,心中哀叹,半晌道:“咱们还被关禁闭呢,怎么能出现在那场合。”
“没事,咱们偷偷看,再说就算参加也没什么,做得好,院首也高兴,说不定还会免了咱们的责罚。”淳于猛没心没肺来拉她,“走吧!”
这孩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凤知微抬眼看看天色,心中焦急,耐着性子委婉暗示:“还是不要多事的好,这种场合,皇族贵人云集,咱们参合不了……”
“皇族云集,怎么就不能参合了?”
回廊后突然转过一个人来,锦袍清雅,衣襟淡飞,晨曦里一线清光载在他眉梢,便似漫天里生出云霞万朵。
淳于猛惊喜的上前拜见:“啊,您已经先到了……”
凤知微一见那人,脑中便轰然一声,慌乱中退后两步,而那人立在原地,微笑负手,淡淡看来。
他对着淳于猛含笑说话,目光却一点不移的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针尖般锐,丝毫笑意也无。
“既然遇上你们,那就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