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到了阴曹地府,道理也是一样。
郭家世代官宦,所以春霄生前不愁吃穿,死后亦然。
她家不仅为她烧了房屋,吃的穿的一切用度也都面面俱到,此外照例还烧了一对童男童女,预备去地下服侍她。不过说来也怪,这阴曹地府能把烧的死东西变成活物,却不能把烧的活东西变出来。纸扎的侍从婢女是烧了,到了阴间却没看见个人影。
后来春霄从功曹那才听说,为了保障黄泉里的人都是该来的人,没有鱼目混珠,阴司只接受宰杀祭祀的活物,不接受烧过来的纸质活物,漫说童男童女变不出来,就是给烧个纸鸡都变不出活物来。
此外,为了解决生前的贫富不均造成的黄泉居民两级分化问题,阴司还出台了一个规矩:那就是富人们烧的家私金银——一旦此人投胎转世——就收归地府所有,再一次分配给那些家里没能力厚葬的穷苦人,以显示鬼帝也是有着一颗仁爱之心的。
当然,对这些春霄全不在意,自己孤魂一个,也不存在生老病死的问题了,有没有人服侍都是一样;钱财皆乃身外物,投胎后给了谁她亦不在乎。倒是杜尚秋难得惆怅了一阵子,只因为他生前爱马,家里除了烧纸钱外,也没忘给他烧了几个纸扎的马匹,结果为了这个规矩,他愣是连马毛都没落着,不禁惋惜。
不过他到底是个爽快人,这遗憾事也没在心里久留。街坊邻居都知道有了难处可以找杜尚秋帮忙,他是很好说话的。不仅自己好说话,为了助人为乐,就连妻子名下的产业,他偶尔也会打打主意。
比如这座阴宅……
两人现在住的,是郭家烧给春霄的宅子。四进四出的大院子,朝北的四间正房,东西八间厢房,南边三个倒作间,两边配上游廊,后头再带个后花园,很是气派。
不过这宅子正门上如今依然挂着“郭府”两个大字。因为虽然跟杜尚秋搭了尸骨亲,可在郭大小姐清清白白的心里,自己跟这公子哥是半点关系没有的,自然也不会客气的把自家爹娘烧给自己的东西挂个“杜府”的牌匾——甚至熟悉情况的邻里,也都客气的称她声“郭姑娘”,省得她回去收拾大家心疼的杜尚秋。
于是乎,当杜尚秋跟她提出租借一些空屋的时候,春霄斜瞄了他一眼,不客气的说道:“凭什么啊?这是我的宅子,我爱安静,不喜欢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住在一起。”
“咳咳”杜尚秋尴尬的咳嗽两声,“小桃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我又怎么可能找些来历不明的人进来住。只是这里屋多人少,就我们两个住,太浪费了,既然有需要帮助的人,何乐而不为呢?也算是积阴德嘛。而且那些搬来的人也能起到看家护院的作用,出了什么事,更是帮手啊!”
他的论据一二三四五六七,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也不知究竟是哪条打动了春霄,她的口气松动了一些:“真的都是老实可靠的人?”
“绝对都是书香门弟、礼仪之家、来历清白,绝无前科!”杜尚秋狠狠点头。
“那……你得先带来给我看看。”
“没问题!”
于是第二天,春霄就见到了一对年青的夫妻。
两人衣衫虽然布满风尘,可是仍能看出是体面家庭出身的。男女约莫都二十多岁,男的玉洁松贞,颇有鹤鸣之风,女的蕙心纨质,典型的贤妻良母。
“韩兄,这是内人。”杜尚秋一边介绍,一边拉过春霄的手,动作自然而然。
被称为“韩兄”的男子朝春霄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听杜公子说,此次是姑娘愿出手相助,韩某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韩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因为杜尚秋的事先通气,韩姓管子尚知道不称春霄为“夫人”。可杜尚秋的那声“内人”依然让春霄听着颇刺耳,但当着人家神仙眷侣的面,终究不好驳杜尚秋——同时也是她自己的面子,于是只得暗自瞪了杜尚秋一眼,待转头来面对韩家夫妇的时候,又很有大家闺秀的温柔。
“先生哪里话,我们都是……”话头一哽“那个……都是天涯沦落人,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说到这里,春霄心中已对这家夫妻有了□□分好印象,也并不反感让两人搬入府内,只是……
她又略一打量,发现这对夫妻只有一处稍微异乎寻常的地方,那就是脖子下面貌似都缝着一圈针脚。
“二位这是……”春霄露出狐疑的视线,眼神却瞟向杜尚秋。
然而还没等杜尚秋开口,韩姓男子却先解释开来,口气虽颇为沉重,但目光坦诚:“实不相瞒,我夫妻二人皆是死于斩首之刑,倘若小姐觉得晦气,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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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人的来历,你为何不早说!”春霄皱着眉头,质问杜尚秋。
事后她才知道,这韩家夫妻是犯官家庭,本也是名门望族,却是受了朝政牵连遭此横祸。既然是砍了头的案犯,除了义庄替他们缝合首级之外,自然没人再来办理后事,于是无处着落。
她家也是朝廷官员,所以并不是没听过朝堂风云底下的这些人命官司,但是直接接触这还是头一遭。想着以后跟自己作邻居的是两个身首异处的鬼魂,春霄总觉得心里咯的慌。
“你看看,你不就不高兴了嘛,我就是因为怕你会先入为主,才想先让你们见个面的,韩兄与韩夫人你也看到了,你觉得他们像歹人吗?”杜尚秋很认真的给她分析道:“我的眼力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几日相处下来,韩兄是什么样的人,我看的一清二楚,那绝对是与人为善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这个词缓缓的滑过春霄的心头,让她一阵沉默。
她再回忆起那天见到的韩姓男子,那种云中白鹤的文士风气,就不由的联想到了某个相类的人。
那人也是这般眉目清秀,并不见得多么华丽耀眼,却于内敛中透着股淡淡的魅力。
忽然间春霄只觉的五味杂陈,但终究还是流淌出了一股暖意,不禁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好吧,就让他们搬进来吧。”
“我就知道,我家小桃最是通情达理!”提案顺利通过,杜尚秋眉开眼笑。
也不知怎的,春霄却是看不爽他那服得意模样。她反观杜尚秋一番……这个成天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莽夫,哪有心目中人半点沉稳与可靠?为什么偏偏是这种人与自己死在同一天?哪怕是姓韩的那位,也让她心里多少能接受一点啊!
于是春霄又端起了不可亵玩的样子,不满的嘟囔一句:“哼!难道就你高风亮节?我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小气人物,倒是人家韩大人,你多学着点!”
杜尚秋依然在笑,但是这次好像笑的挺贼。春霄纵使是不知人生冷暖的大小姐,也还是生有女人的第六感的,总觉得……有什么古怪。
不过事情终究是这么定了,细想想,春霄也觉得是功德一件。其实犯不着嫌弃人家是怎么死的,自己跟杜尚秋,一个抑郁而死,一个坠马而亡,也不是多么光彩的死法。
可是等到了搬家那天,真正的好戏才算开始。春霄望着家门口熙熙攘攘的一堆人,目瞪口呆。
杜尚秋这个混蛋!竟然给她来了个先斩后奏,瞒天过海!
原来这犯事的不仅是韩家夫妻两人,而是整个韩家男女老少……满门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