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尘世间。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四月初五,三大冥节之一的清明到了。
阳间热闹,阴间也热闹,阳间踏青郊游,阴间投胎转世。当然了,两处同等重要的事就是——阳间祭墓,阴间还魂。
这天一大早,杜尚秋就收拾好了,隔着一道门,他尽量显得耐心的问道:“小桃,还没好吗?”
“急什么!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春霄喝叱一声,却被三少夫人一把撇过脸来:“别乱动,眉毛都要画歪了。”
此时一大家子女人都聚在春霄的房中,不是替她谋划穿哪件衣服,就是对着她的脸指手画脚,热闹非凡,皆因为今天是春霄与杜尚秋可以还阳的日子。
当然,由于韩家一家子都在阴间集合了,所以他们是没必要再去阳间看望亲属的,晚上会在郭府另行开宴搞搞家庭聚会。
杜尚秋把耳朵贴在木雕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听得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他忙退开一步,闺门也在此时应声而开。
下一瞬间,他的眼睛便散瞳似的,兀的放大,随后嘴角越扬越高,啧啧两声,悠然念道:“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花。” 句子虽略显轻佻,可自他口中脱出,却又觉得是毫不唐突的真挚赞美。
“是吧,是吧!”三少夫人站在春霄身后,十分受用的点头称是,其他妇人则已在房内轻笑出声,唯独春霄一张俏脸越来越红。
她穿着件莲花纹的宽袖对襟衫,粉红的莲瓣大朵的开在前襟上,外面则直接披着件缠枝图案的杏黄罩衫,半透不透,同色系的束高腰多褶斜裙呈圆弧形托在地上,再加一条绣着春枝的淡绿透明帔帛,随风摆动,富丽潇洒。
据韩家几位夫人说,这正是时下长安流行的装束,不着内衣,胸前一片完全暴露,还不让带任何项链好分散别人的注意力。
“哎!郭姐姐好漂亮呦!跟杜哥哥真是一对璧人!”韩家小孙女憧憬的看着春霄,一句话彻底道破了大人没有点的天机。
“什……么、什么胸啊脸的!你这个下作家伙!”春霄又羞又怒,间杂着一丝得意和一丝窃喜,混合的不知该做何种表情好。最后索性一把拉上帔帛,把这披肩差点穿成了围巾,逃也似的绝尘而去。
“快去啊!”剩下的韩家妇人们纷纷冲杜尚秋打着鼓励的手势,他自然心领神会,笑着冲众夫人一拱手,再扔一包点心给小姑娘,追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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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霄与杜尚秋要返回阳世的地点,是位于阎罗天子殿边的望乡台。
这台造型甚奇: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除了一条石级小路外,其余尽是刀山剑树,十分险峻。据说站在上面,五大洲、四大洋都可以望见。
也因此,阴间之人站上去,只要心里想着家的模样,便可透过层层云海看到那里;只要想着归去,三魂七魄就能重入阳世。
只不过这地方平日是不对鬼魂开放的,若是有人想从这偷跑还阳,不是掉入深渊,就是要被鬼差捉回,从严处置。但今日是清明,有家的可以回家团聚,无家的也可去阳间遛遛风,所以待春霄与杜尚秋到达时,方圆几里之内早就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真是!回个家还得在这受罪!”春霄站在人流里,烦躁的嘀咕一句。
在上望乡台前他们还得排长长的对,队伍两边各有鬼差把守,往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贴了张路引。上书:阴司城隍、丰都县府。以示他们的亡者身份。倘若有人就此一去不回,这拔不掉的咒符也能指引着无常前去拿人,真真是防范的滴水不漏。
“清明就这么几天,大家谁不想回去看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春霄斜瞟杜尚秋一眼:“先说好呦,我回我家,你回你家,咱们各找各妈去。”
“你跟我客气什么……”杜尚秋环在春霄后面,将她与拥挤的排队者隔开一段距离,一边道:“你第一次归家,我当然得陪着你去见岳父岳母大人,再怎么说,我也得感谢他们赐给我个这么美妙的娘子嘛!”
“油嘴滑舌!”春霄娇叱一声,“你想去哪我管不了,不过这可是你硬跟过来的,别想以此要挟我去你们家!”
这一点上,春霄立场坚定。杜尚秋那个家伙“岳父岳母”张口就来,顺溜的很,她却没脸喊俩陌生老人“公公婆婆”,想都别想!
杜尚秋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小桃真是冤枉我了,我是心甘情愿去的,哪想过要你回报啦。反正我爹八成又外派了,家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还有妹……”春霄回头问去,冷不防后面的杜尚秋被人一挤,向前一个踉跄,带的她也往前倾,那两团软绵绵的东西就正好跌进了杜尚秋的臂弯里。
“啊!”春霄大叫一声,也顾不上问题了,本能的一巴掌向杜尚秋挥去。杜尚秋眼疾手快的把脸一偏,便让那巴掌堪堪落到了后面一名亡魂的脸上。
“呀!臭婆娘!你打哪呢!”
“你说谁呢!打你活该!”
“小桃莫动气!这位兄台……”
“杜尚秋,我叫你再躲!”
“小伙子,管好你家母老虎。”
“臭秃头!你再敢说一遍!谁是母老虎!谁又是别人家的啦!”
“别……哎,小桃!”
……
混混阴曹,茫茫阳间,连接着两者的望向台下,这一刻人潮滚滚,红男绿女,情意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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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霄站在朱雀大街上,一时间只想放声大哭,可她本该是个笑不露齿的千金小姐,所以憋了又憋,浑身颤抖的看着周遭让她无比熟悉的活人的世界。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人会看见。”身后的杜尚秋轻轻的拍了下春霄的肩,仿佛是压在大坝开关上的最后一片羽毛,让那水闸口豁然打开。
“哇!”春霄就这样站在御街的正中央嚎啕大哭,开始时在大小姐作风的深刻影响下,她到底还是双袖捂着脸,最后袖子也擦不过来,索性仰着脸哭,哭着哭着又笑了,笑完了再接着哭,又哭又笑,如此反反复复。
杜尚秋就一直静静的守着,一会看看她,一会又看看这同样令他熟悉的街市。他明白春霄的感受,活着的时候因习惯了而忽略的一切,如今看来竟是那样心潮澎湃,只一下子就勾起了对于生命的全部欲望,强烈到几乎可以为了重新得到它而不择手段一般。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杜尚秋毕竟不是多愁善感的小女子,他努力的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一切都过去了,爱恨情仇也好,悲欢离合也好,倘若活着的时候因执念而斩不断,死亡岂不正好强行停止了这一切?剩的个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不对……也不全然是无牵无挂,杜尚秋双手抱胸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背影。
这不就还有个水做的柔嫩姑娘,并且还是他的“娘子”嘛!一个被宠着爱着呵护而成长的姑娘,比最好的玻璃种翡翠还要剔透。人生的最后有此一伴,也算是一种完满了吧。
“好了好了,哭够了没有?时辰有限,我们快点去你家吧。”杜尚秋笑着拉起了春霄的手。
从朱雀门到郭府所在的兴宁坊本有不少距离,这时候杜尚秋一直津津乐道却又被春霄嗤之以鼻的飞行本事就正式派上了用场。
杜尚秋一手搂着春霄,悬浮离地,燕子般轻巧的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穿过。人鬼殊途,于是虽然周围挤的都是出门过节的凡人,却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俩,亦没有人能阻的了他俩的路,通通被两人穿身而过。间或偶尔遇见几个同样返乡的幽魂,杜尚秋就客气的打个招呼,一显他善于人来疯的本色。
春霄却对被搂着的这个姿势颇为反感,这在她来看,可是赤 裸裸的肌肤之亲!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一直就在被杜尚秋的没脸没皮逼的步步后退。先是无奈的接受了“娘子”的叫法,然后又被肉麻的叫“小桃”,再然后不得不默认他赖在自己闺房的前厅不走,如今这般仿佛新嫁娘归宁的行程,岂不是承认了这家伙是自己的夫君?
每一步都退的不大、不快,连在一起却几乎就让他达到了染指自己清白的目的。用心歹毒啊!太阴险啦!
“放我下来!谁准你对我搂搂抱抱啦?”思及此处,春霄立时挣扎起来,左扭右扭,却挣扎不脱杜尚秋那走马放鹰的有力臂弯。
“这里又没人看见,小桃何必这样害羞?”
“没人看见又怎样!圣贤有云见不贤而内自省,你如此无德,我岂可听之任之!而且谁说我害羞啦!快放我下来!”
春霄闹的欢腾,杜尚秋就搂的更紧了,语气也越发诚挚无暇:“娘子啊,圣贤还说穷则变,变则通,为夫这只是为了加快脚称的权宜之计啊。”
说到最后,他干脆一个打横将春霄抱了起来,速度窜的飞快。
“啊!”春霄一阵娇呼,赶忙闭紧了眼睛。一半是为这莽夫得寸进尺的行为,一半又是为速度快的她不得不抱紧了杜尚秋的身体。
“慢一点!慢一点!杜尚秋你个死鬼!你绝对是故意的!”
“哈哈哈,小桃别怕,睁开眼看看,多美的景色!”
美?春霄闭着眼,只感觉到风像纱帐一般层层的从面上拂过,软软的、滑滑的,拌着新抽出的枝叶芬芳。
她就这样半睁开了一点点眼睛,直至完全打开。沿街的店铺与人物由于杜尚秋的速度,全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小心翼翼的试着伸出一只手,居然迎着路人的面一个个穿了过去。
“哈哈!”这感觉可有点新鲜,春霄索性松开抱着杜尚秋的手,舒展开双臂。
“快一点!再快点!你看啊,看我!”春霄学着鸟的样子挥动着双手,同时也觉得自己就是鸟儿一样,脱离了地面,脱离了一切束缚,自由驰骋与万事万物之中。
杜尚秋只是更紧的抱住她,但笑不语。
春风拂面,吹的春霄浅绿薄透的帔帛迎风飘荡,与杜尚秋纷飞的青丝交织在一起,扬出一道绚丽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