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计就计38

将计就计 38

“夫人……渔……嫣……为何戴着面纱,是否……”池崇猛地站了起来,手掩着胸口,又重重地跌坐下去。

婢女们拥上前,扶住他,劝他不要再动。

他头一回直呼渔嫣的名字,声音颤抖得不成形状。

“池崇,这些年你太殚精竭虑,好好休息吧。”渔嫣微微一笑,双手在脸上捂了捂,小声说:“我脸上起了疹子……洽”

“疹子?”他撑着婢女的手起身,削瘦的身体往前倾来。

“嗯,去了渔村后面的兰花谷,中了招。”渔嫣平静地说。

“我能看看吗?”池崇期待地看着她。

“不能,你别沾上了。”渔嫣掩好披风,转身出去钤。

池崇跟了几步,靠在门框上,不停地喘了起来。渔嫣扭头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开。

“公子,躺着吧。”婢女扶住他,心疼地说。

“把药送过去。”池崇缓缓抽回手,低声说:“我这病,我心里明白,是不会好的。把药给她去吧。”

“公子不过是心口疼,多休息就会好。”婢女固执地摇头,哭着不肯退让。

他摇摇头,走到了桌边,缓缓铺开了纸,哑声说:“磨墨。”

婢女见他心意已决,纷纷围拢过来,替他煮茶添香,滴水磨墨,打扇擦汗。他略一沉吟,提笔在纸上慢慢写起来。

“我从小心就有心悸之疾,本不是练武的材料,却强行而为。不过是想让自己更加强大,幻想有朝一日我也能与她站在一起。她骂醒了我,喜欢就是喜欢,何苦强求?她在山之巅,我在海之南,我远远看着她,如同仰望星辰,仰望太阳,看她光芒万丈,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去之后,你们各得一千两纹银,另寻人家。其余的,都送给她,随她处置。”

“公子。”婢女跪了一地,拖着他的袍摆,大哭不止。

“还有那夺桑门主,我这些日子想着与那门主每回见面的细节,已经想明白了。夺桑门的门主应是位女人。你去告诉她,那女人年纪大约三十多岁,会四国的方言,受过极佳的教育,应当出身名门。她出来见我时,一直戴着黑色披风和黑色手套,有一回喝茶她取下来过右手手套,食指断过,所以不甚灵活。她与我合作做生意,在我这里投入了大量的白银,每年收息。她胃口极大,但又不见她换过好一点的衣饰,所以她的银子一定另有用途。”

“公子为何刚刚不说?”婢女仰头哭道,“如此一来,公子还能与她多相处会儿。”

“这些事你们去说是一样的,我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苦笑,转过苍白的脸看向窗外。

风卷残红落,满院萧索,大红灯笼如哭红的婢女的眼睛,怜悯地看着他。

固执,到底有没有错呢?他这一辈子的挣扎往上,又到底有没有错?

他分不清了,但满腔的话却想写出来。

握着狼豪的手渐渐开始有些不稳,几点墨滴在了字的旁边。他停了停,婢女赶紧喂上一口参汤。又歇了会儿,他才继续往下。

“公子歇会儿吧。”婢女苦苦哀求。

“没时间了。”他摇头,又继续开始。

婢女们知道劝不住他了,有些已经回去换上了白衣,他的近身侍婢甚至已经依着以身殉葬的习俗,在头上佩上了白花,腕上系了红绳,决意与他一同赴死。

“你们不必如此。”他抬头,微微地笑起来。

“公子要走,我们誓当跟随。天大地大,没有公子,又哪里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们本就一无所有,这些金银珠宝,我们也无福消受,只有跟着公子,才是最妥善的去处。”

“傻。”他喘了会儿,拖住了身边女子的手,轻声说:“妙音,我今日就娶你为夫人,你要终身为我守节,不得赴死。不仅是你,还有她们,你都得替我看着,一个也不能少。我想清静,独自躺于地下,你们成天聒躁,待我去了,也算是放过我了。”

“公子……”婢女们额头俯地,哭声更大。

“若她们今后有心出嫁,你就以我石家妹子的礼数,送她们出嫁。若遇不上真心之人,你们姐妹就在一起,相守百年。乡里还有宅子,你们可以搬去那里,种菜养鸡,也能渡日。夫人是大义之人,她会责令松狮城之后的城主,不得为难你们。”

“公子……”叫妙音的婢女眼睛猛地瞪大,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这一生,是做错了些事,也成就了我的大业。但我终究没能与她坐下来,在谈笑中畅饮一碗茶。”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落了笔。扶着桌子起来,小声说:“更衣,陪我去街上走走。”

婢女们赶紧拿来他的白袍,服侍他换上,再抬来小辇,扶他坐上去。

他手里拿着那万言信,靠在辇上,双目轻轻合上,风拂过来,把他的白袍袖掀起,露出有些青白色的指尖。

“公子,想去哪里?”漫无目地走了许久,婢女小声问他。

他看着空荡荡的长街沉默了许久,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把那万言信点着了,看着火焰团团飞起,小声说:“随便吧。”

婢女想抬着他往府衙去,妙音却制止住了大家,就在原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已经紧合上眼睛的他。

慢慢的,妙音小声念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婢女们如梦初醒,顿时跪了一地,嚎啕大哭。

他心疾之病,时间太久,平常用名贵药材续着命,又因为心存着一线希望,所以才能事事争先,不见病态。那日被渔嫣几言骂醒,一口气岔了,当时心疾就凶猛发作,当信念不再时,他也就无法再支撑下去。

整齐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是官府的衙役听到这边的动静,赶来察看。

“姐姐。”见衙役到来,众女子又看妙音,一时间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妙音看着被风吹散的纸灰,面色惨白,他到底写了什么呢?是对渔嫣的痴心,还是对来世的期盼?

她捧起一捧纸灰,捂在心口,小声说:“听公子令,恭送公子,公子先行一步,你多只需为公子诚心守志,待来日你我白发垂垂,再去见公子不迟。”

婢女们点头,围在他的小辇边,哭声更大。

“怎么,石崇死了?”衙役们反应过来,指指点点。

又有百姓们围拢过来,讶然看着这一幕。

那么风光的一个人物,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张小辇之上,穿着一件雪色白袍,披散开发,形容削瘦,恍如深睡。

渔嫣策马匆匆赶来,见女子们围着石崇跪着,哭声震天,心里不免凄凉。丢开缰绳,缓步到了小辇边,凝视了他一会儿,轻声说:“去办后事吧。”

妙音起身,把那捧纸灰放进渔嫣的手心,哽咽着说:“公子千错万错,但有一事无错,便是深恋夫人。夫人若有心可怜他,请为他立一座碑,以免世人嘲笑他妄痴妄恋。”

“并无妄恋,谁都有权力去喜欢日月星辰。只可惜他太固执。但谁又能说,固执一定有错呢?”渔嫣点头,让人拿来笔墨当着众人的面挥毫疾书八个大字,“天下无双,池崇公子”。

妙音捧着字,给她磕了头,带着众人,抬着池崇离开。

大风刮得落叶纷纷飞,女子们的身影渐渐淡出众人视线。

松狮城出过池崇,只怕百年之内再无池崇这样的人物出现了。渔嫣想,天下有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池崇一样,同时被这么女子痴痴地恋着?这里面有情,有恩,有痴,有恋,复杂到世人无法理解。又让世人羡慕不已,毕竟有这么多人对他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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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崇的药材让给了郝雷,到了半夜,他终于缓过来了一些。

渔嫣在院中坐着,心情极为糟糕,池崇一事,让她总觉得有什么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怎么坐在风里,赶紧去歇着。”御璃骁处理完与松狮城相关的事回来,见她还独坐院中,心中微怒。

“御璃骁,国家选拔人才,不能只选文章。各行各业都得先,工部户部吏部,那些人读了文章,真的会治水、治灾,会修百年不倒的桥,会治蝗灾虫害吗?不,他们学的都是死文章!”

渔嫣揉着眉心,轻声说:“重文轻商,大家觉得银子有铜臭,但哪件事不得要银子去办成?若早知有池崇这样的人物,哪会有今日之悲?”

“你还真为他伤起心了。”御璃骁微微吃醋,在她身边坐下。

“说正经事。”渔嫣赏他一记白眼,小声说:“是我的错,不应该那样激烈地对他,本是奇才……实在太可惜了。”

“自己固执,怨不得人。人有千千万,偏他钻了这牛角尖,若换成我,我是不是得早早就灰飞烟灭了?”莫问离从里屋出来,淡淡地几句,抬眼看向那二人。

渔嫣看他,脸上的疹子已经全部消失了,一张滑不溜丢的俊脸拉得老长。

“咦,你好了?”她眨眨眼睛,赶紧往他面前跑,“快给我治好。”

“药材用光了,你再等等吧。”莫问离冷冷地丢了一句,拔腿就走。

“不可能。”渔嫣飞快冲进他的屋子里去找,翻来翻去,还真没发现他配好的药。

真讨厌,凭什么让她一个人当蛤蟆?

刚走出去,莫问离的声音传进来,“悲天伤秋的,赶紧自己找药去。”

“你真讨厌啊。”渔嫣懊恼地抓头发,扭头看御璃骁,“你赶紧给我找药去啊。”

“半夜三更,让我去哪里找?用水洗洗,去睡吧。”御璃骁摇头,分明是莫问离恼她去写那句什么天下无双,不肯给她药,让她痒一晚上而已。

莫问离这人也小心巴拉的,有一个御璃骁在眼前晃就让他忍到极限了,若还要来个天下无双,他可不想忍。

“你们两个……”渔嫣也想明白了,一抹脸,哭丧着脸进屋了,愤愤然地说:“太过份了!”

御璃骁摇摇头,唤过方意和,低声嘱咐:“逝者已逝,不许任何人sao扰他的家眷,令衙门为守志女子立一座贞|jie牌坊,其遗孀若今后耕种农桑,一律免交赋税。”

方意和领命去后,御璃骁才缓步进了房间。

渔嫣正在用冰水擦脸,御璃骁去榻上取干净的衣裳,轻轻一抖,掉出一个小药瓶来。

莫问离才舍不得看她受苦呢,早就给她悄悄把药放这里了。

“还是他好啊。”渔嫣感叹。

“我不好?”御璃骁拧眉,把小药瓶往她身上丢。

“好是好,就是总得让我顺着你。”渔嫣背对着他站着,手反到背后,拉开了肚dou儿的带子,侧了脸,媚眼往掉在榻上的小药瓶上瞟,红唇呶了呶,轻声说:“快点吧,我好难受。”

御璃骁这才走过来,把她往榻上一推,把药膏给她抹了上去。

院中有巡逻的侍卫在走动,兵刃碰响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渔嫣扭过头来,往窗外看了眼,秀眉微拧,突然问:“那只银镯子呢?”

“你不是放在枕下?”御璃骁沉声道。

“嗯,过几日那小王爷来了,说不定就知道这镯子的用处。”渔嫣伸手去枕下摸,却落了个空。

“镯子不见了。”她翻身坐起来,把枕头丢开,小声惊呼。

御璃骁也趴过来找,夫妻二人在榻上榻下翻了个遍,都没发现这东西的踪迹。

渔嫣急了,大步出门,扬声道:“今日谁值更,谁进过我的房间?”

众侍卫见她问话,赶紧围过来。

“今日只有蓝罂姑娘进去过。”吴琼想了想,小声说。

“我是给夫人放整理好的卷宗。”蓝罂从人群后走出来,秀眉轻拧。

“可曾动过我榻上的东西?”渔嫣盯着她,脸色渐冷。

“并没有动过。”蓝罂脸色也有些难看,急急辩解。

“拿下。”渔嫣却不听解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着她的指尖说:“我的枕边特地撒了莹石粉,你碰过,所以才有莹光。”

蓝罂往自己的指尖看,果然有亮光荧荧。

“这……”她大惊失色,见无法辩解,索性一掌往渔嫣的肩上击来。

“放肆。”御璃骁只用二指,便点了她的穴,让她像根木头一般杵在原地。

“搜蓝罂的房间,一定要把镯子找出来。我早看出,你就是那夺桑门主的内应。”渔嫣

让人把蓝罂用铁链锁上,栓在树上。

博奚果儿扶着芊娘出来,讶然看着这眼前这一幕,小声说:“渔嫣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兰花谷的人招认,夺桑门主是女人。夺桑门杀手三人为一组,但蓝罂为何独为一组,又为何夺桑门在此时出现?蓝罂若不是夺桑门主,也必然也夺桑门主有联系。不然,她为何要盗我枕下的镯子。”渔嫣冷言斥责,又让侍卫们赶去蓝罂在寒烟楼的房间去搜找。

芊娘握着博奚果儿的手,被渔嫣的凌厉吓到,又往房间里缩去。

“小王爷明和一早就到松狮城,所以今晚一定要找到镯子,这样才能弄清楚镯子的用处。再者,我已答应了胡域国国主,要与他联姻,两国世代修好。若能找到这镯子的奥妙,连同镯子一同还他,也算是件大礼物。”渔嫣缓步走到蓝罂面前,用短剑轻抵在她的咽喉中,双瞳里亮光一闪,逼问道:“你还是说实话吧,你假意臣服我们,是不是为夺桑门主办事?”

“你……原以为你聪明智慧,原来也是个草包。”蓝罂急得大骂。

“拖下去,打到说为止。”渔嫣拧眉,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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